三十、

    盛安二十四年底,刑部狱。

    武安郡王拿着折子进宫后,就再也没回来。岑道正想去寻,却听“砰”地一声,房门踹开。

    他再见到父亲时已受过刑,压着他的狱卒和枷锁全都粘在流血的伤口上,轻微一动,便是皮肉撕裂之痛。

    他跪在老王爷面前,尚未言语,先吐了口血。

    说来实在可笑,武将世家又如何?倾覆也只在一夕之间。

    岑道仰起头,埋着雪的眼眸几近无助地望向他被北境视为战神的父亲。

    可岑义安只是温和地凝视着他。

    “父亲。”岑道霎时明白了。

    “道儿。”岑义安消瘦许多,曾经健硕宽厚的双肩微微塌下来,但脊背依旧挺直。

    “你已经平安长大,日后记得好好吃饭——孩子,你不曾辜负任何人。”

    这是武安郡王留给世子唯一的遗言。

    *

    婢女小厮安静迅速地收拾着桌上残局,王府下人不多,但都有种雷厉风行的战场作风。

    武安郡王岑义安卸甲回都也有小十年了,他自己住在楚都,连个能打拳的人都没有,很是孤独寂寞。

    直到独子岑道也到楚都来,本以为能活动活动筋骨,却没想到儿子整日扎在国子监里,每每回家都深更半夜了。

    岑老王爷很寂寞。

    但最近不了,最近府里来了个小姑娘。

    小丫头年纪不大,人倒挺狠,他听岑道说了国子监里的惊心动魄,尤其是抓了郭家老二来挡那段听得他忍不住拍桌叫好。

    又听她在京兆府直接把刀抵在了丞相脖子上,更是眼前一亮。

    于是当谢听风说想把弟子托付几天的时候,岑义安爽快地答应了。

    岑义安征战沙场多年,见得多不要命的人,但不要命不稀奇,少见的是敢豁出命去,也敢拼命活下来的人。

    他更欣赏后者。

    老陈的伤药起效快,小姑娘很快就活蹦乱跳。

    虽然暂时不能跟他过招,但岑义安对领她打打八段锦五禽戏也很兴致盎然。

    相月白似乎少有跟年长长辈相处的经验,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见他随和,很快就大胆起来。

    拎着岑义安送的小雀去演武场看老兵们练武过招,后来还易容成王府仆役随岑义安上街遛鸟。

    跟他打八段锦也不嫌无聊,反而在过程中调息,若有所悟。

    岑义安眼光一向毒辣,这小姑娘很有武学天赋。

    有勇有谋,还有天赋肯上进,为人不傲慢。说实话,要不是相月白有师父又一心念书,岑义安都动了把她收入麾下培养的念头了。

    但很快,武安郡王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小姑娘身边有暗卫跟随,还是岑道的暗卫。

    不管是在府中打八段锦,还是上街遛鸟,都有暗卫的影子。

    岑义安心下生疑,但又不能确定暗卫是跟着他还是单跟着小姑娘。

    毕竟他那个儿子实在跟个木头一样。

    直到岑小钧来把练武场上专门陪他对打的护卫给调走了,岑义安才惊奇地确定下来。

    郡王府毕竟还是他这个武安郡王的地盘,他使了些小手段,果然就诈出自家儿子来。

    “道儿,难得见你这般啊。”岑义安简直啧啧称奇,揶揄道。

    岑道自小跟他在边境长大,他时常没空管他,把这孩子养成了个冷硬性情。

    还从未见过他对谁这般上心过。

    岑道面不改色:“小白是国子监学生,我作为师长理应看顾她。”

    岑义安:“哦哟哟别说,别说,别让国子监那些让你气走的女学生们听到这话,不然要排队来我郡王府门口哭上三天三夜了。”

    岑道:……

    他头疼道:“我何时气过她们,都是自己要退学,我亦劝过她们留下。”

    看见老王爷高高挑起的眉毛和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岑道立即判断出他爹下一句又是骂他木头,索性先发制人:

    “所以您支开岑小钧叫相月白离开,又支开黎叔,叫岑小钧找不到人,就是为了看我会不会着急?”

    闻言,岑义安这个当爹的更加乐不可支:“是啊,小岑将军多沉稳一人啊,流矢当面都不崩于色,伤口血拉拉的都得先砍了人再包,你爹可真没见过几回你着急什么样。”

    也不是没着急过。

    岑道默然,上一世岑家一夜之间变成叛国贼之时,他差点就拎刀闯宫禁砍了楚帝。

    见岑义安还欲揶揄他,岑道只得道:“我与谢门主一见如故,只是替他看顾几天徒弟,爹,您别拿这事说笑,有损女子清誉。”

    “谁跟你说笑了,爹说真的,你要是真对……”

    岑道忽地抬首,目光凝重地望着岑义安,细看之下,竟藏着一丝悲哀:“爹。”

    这眼神让岑义安意识到什么,他最终叹了口气:“我不说了,不说了,要是真有缘分,也不必我撮合。道儿,看咱家造化吧。”

    *

    谢听风一直都知道,他的小徒弟脑子里装了有上万个“为什么”。

    相月白性格倔强,凡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门派又向来惯着她,所以多少养的性子不依不饶了些。

    比如现在。

    他下午糊弄过了相月白的追问,又给她买了关阳菜,哄着她赶紧回王府找老王爷打八段锦去。

    谁知半夜的时候窗户就被砸响了。

    谢听风忍无可忍地打开窗:“干什么!半夜不睡觉干什么!”

    见窗外是小弟子熟悉的讨好的笑容,谢听风深吸一口气,把被吵醒的郁结憋了回去,冷着脸放她进来。

    “你都二十了啊我那祖宗,让人看见像什么话!”

    一身夜行衣的相月白充耳不闻:“我这轻功师父你还不放心吗?”

    她甫一落地,便理直气壮地反告谢听风:“因为我有事情想不明白啊,我等不到明天再问了。”

    谢听风关了窗,转身瞪她一眼,“什么事?”

    相月白早就准备好了般“突突突”道:“您说过和陛下有些渊源,但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您是在为陛下做事?”

    “你知道那么多只会更危险,我告诉你干嘛。”谢大门主甩了甩茶盖上的水珠,眼皮不抬一下。

    带她去见胥知书之前,他就知道,这孩子回来定要问个明白。

    “大师兄知道。”相月白敏锐道,“他替您管了那么多门派杂务和铺子,您跟谁有往来大师兄应当是最清楚的人。您不告诉我,我就去缠着大师兄,早晚也能问到。”

    小丫头的直觉较之从前更可怕了。谢听风头疼地想。

    “师父,您跟陛下到底是什么关系?您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相月白想问很久了,自上一世就想问,奈何那时已无人能解答她的疑问,对谢听风有所了解的江湖人更是讳莫如深。

    她想不明白,她的师门上笼罩的迷雾究竟是什么 。

    谢听风默不作声,却也放下了凉透了的岭南雾青。

    他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思考良久,才开口道:“我为他办事,仅此而已。”

    “至于我是谁……我是你师父。小白,不管我有几重身份,我首先,是你们的师父。”

    月色之下,谢听风鬓边几缕白发若有隐现,昭显了他这些年的操劳。

    谢门主的模样是标致的,三庭五眼的君子相,早些年很是潇洒恣意人间客。

    可如今他已不再年轻气盛,上扬眼尾使他不笑时便凌厉,随着年岁更迭沉淀下来,则更显威严与沉稳。

    有时师父冷下脸来,连最不怕死的三师兄都噤若寒蝉。

    但此时谢听风说这番话的模样,却是称得上温和且认真的。

    他在承诺,不论他身在何种阵营,他都将永远是他们几个人的父兄。

    得到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好歹安心几分。

    相月白叹了口气,心想师父不愿说便算了。

    但转眼又觉委屈:“那为什么大师兄能知道,我不能?”

    谢听风差点噎住:“……你大师兄就比我小几岁,我捡他回来是想当护卫培养的,谁知道后来越捡越多,这才干脆成立了个门派。”

    相月白还是不服:“大师兄能帮你办事,那我也能啊!”

    谢听风肺都快给她气炸了:“小毛丫头办个屁事!上好你的学吧!”

    *

    都城里已经快一整个月没安顿过了,先是国子监有学生大早晨的被杀,又有地方州府带着杀手上都寻仇,现在丞相虞子德又满城搜捕杀他姑丈的凶手。

    百姓们人人自危,预感着此后的日子怕是会越来越不好过。

    大楚建朝不过二十几年,平稳安定的日子仿佛镜花水月一般的假象,一触即碎。

    夜色浓稠,一支丞相府府兵擎着火把,上前一人满身煞气地砸门,里面的人似乎是被吵醒,骂骂咧咧着听不懂的话打开了门。

    带队的男子举起手中令牌,看都不看一眼来人:“接丞相手令,搜捕逃犯,闲杂人等不得干涉!”

    门内的人似是震惊,他模样和门外府兵不尽相同,眼窝更深,胡子更长,显然是来自异域。

    他愤怒地伸出胳膊手指几乎戳到府兵脸上:“又是你!愚蠢的士兵!你们凭什么进入天鹰大使的地方!”

    带队之人不理他,手一挥,身后府兵径自闯了进去。

    听不懂的愤怒吼叫和刺耳尖叫声不断传来,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有府兵擎着火把来报:“统领,没有。”

    虞水面色沉如水。

    这是他们这个月第三次搜查西诏使者的地盘了。

    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屋内,额头上一道刀疤的西诏人走了出来,他明显地位最高,其他西诏人纷纷退后一步为他让开道路。

    他虽然愤怒,但还是克制着向虞水开口:“这是第三次了,士兵,你对大诏的鹰隼有什么不满吗?”

    虞水认出,这是西诏使者的领头天鹰大使,布拉古。

    西诏崇尚鹰隼图腾,被称为“天鹰”的布拉古在西诏国内的地位应当是跟他们虞相差不多的。

    虞水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大使见谅,小人也是奉令行事,线人来报说看见我们一直搜捕的凶犯钻进了你们的院子,为了诸位的安危,小人必然是要检查一番的。”

    “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犯人!无礼的士兵,我会向大楚皇帝说明你粗暴的行为!”

    虞水浑不在意:“您请便。”

    深夜被折腾一通的西诏人即便听不懂这话,也能从虞水的神情上看出他们遭到了轻视。

    愤怒哗然声起,有年轻些的西诏人举起拳头就想冲上来,而虞水身后的府兵先他们一步,迈步上前抽刀出鞘。

    气氛瞬间被点燃,西诏使者眼中倒映着火把的光,一如他们的怒火。

    正当双方僵持之时,另一队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疾走而来:“这是怎么了?莫动怒、莫动怒,收刀收刀,啊,可是虞统领在此?”

    虞水闻声望去,见是鸿胪寺少卿郭峤带着几个鸿胪寺侍卫阔步而来。

    郭家有个二公子郭隽在国子监读书,平日里跟周云达等人臭味相投,郭家亦是倾向于相党,因此虞水跟着虞子德见过两回郭家大公子。

    “郭少卿。”虞水作了揖,态度比方才恭敬不少。他回过头吩咐:“把刀收了,当着郭少卿的面,像什么话。”

    “虞统领还记得本官。”郭峤回礼,温和地笑着,“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都不要冲动。”

    郭峤这个点会出现在这里,只能是因为西诏人叫来主持公道的。

    虞水尚未应声,就听布拉古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少卿大人,你们大楚对待客人就是他这样的吗?这是他第三次,半夜闯进我们的院子!我要面见大楚陛下,他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

    郭峤连忙笑呵呵地打圆场:“哎大使别急,怎么会呢,肯定都是误会,我同虞统领说说,下次肯定不会有这种事了。”

    说罢,他便转身将虞水拉到一边去。

    左右无人,郭峤压低声音,问道:“丞相这是怀疑西诏这群使者是凶手吗?虞统领,说实在的,你再来几次,这天鹰大使真能气得找陛下告状去。”

    虞水摇摇头:“不能完全确定,但没办法,时间紧迫。”

    郭峤皱了皱眉:“虞统领,你给我透个底,虞相到底在找什么——是在找什么东西吧?”

    虞水不答,沉默地看着郭峤。

    郭峤立即明白过来,捏起手指在唇边划过,以示自己会闭嘴。

    “但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他示意身后西诏使者的方向,“我朝与西诏关系极近,今年陛下还可能想跟他们谈些生意,你没见那跑马场都说建就给建了?我能安抚住他们一回两回,却不能回回都哄得住。虞统领,你真确定东西在他们手里吗?”

    这话算是为难住了虞水,他之所以三番两次突击西昭使者的别苑,就是因为没有证据。

    他只得道:“主子认为,极有可能。”

    郭峤是穿着常服来的,他下意识抬手想扶扶官帽,却摸了个空。他心下一转,想起了什么:“若说东西真是他们拿的,也未必就藏在目之所及之处。这别苑一直是给西诏使者住,有什么他们自己挖的暗道或者改造的机关也未可知。”

    他抬袖掩唇:“半月后陛下要为西诏来使设宴,并探讨明年开辟新商路的章程,到时西诏使者大多都要前往,宴席不会短,虞统领不若待那时悄悄潜入,彻底搜查一番?”

    这番话在理,每回都突击还是找不到,只能说明一直被藏在某处,那么还不如找个人去楼空的时候仔细搜查一番。

    虞水领情,便抱拳道:“多谢郭少卿指点,小人这就回去禀报丞相。近日扰了少卿清梦,还望恕罪。”

    郭峤摆摆手,好脾气地道:“无妨,职责所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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