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这女子她见过,查阅国子监先前的女学生名录时,她看见过她的画像。

    应当是比虞裳早一年入学的,因学业十分出色,甚至有机会叫岑祭酒破例不看她丙等的武学课,从正义堂直升入高等的率性堂。可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在去年离开了国子监。

    如今看来,她正是离开国子监后嫁给了工部这位员外郎。

    赵夫人怔了怔,眼中凝起似躲避又似怀念的情愫。

    “对,我曾在国子监念了一年书。”

    相月白点点头,“敢问夫人名讳?”

    赵夫人诚实道:“钱玉儿。”

    是她,鸿胪寺钱主簿的女儿,相月白跟心里的名册对上号,又问:“您与赵理赵员外郎是怎么相识的呢?”

    “公公和我父亲同为鸿胪寺官员,老爷前些年考中科举后,进入工部。父亲觉得老爷是个本分踏实的人,虽只在工部做员外郎,但有真才实学,将来一定官运亨通,我嫁给他不会受罪,于是便定了这门亲事。”

    钱玉儿大致讲了定亲的原因,总的来说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月白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刻薄,但她仍忍不住想,赵理远不值得钱玉儿放弃直升入率性堂的机会。

    应当是察觉到相月白的晃神,胥知书看她一眼,自然地接过话头:

    “夫人能否同我们说说,新婚之初的赵员外郎是怎样的?也像今日这般吗?”

    “不!”钱玉儿摇头道,“老爷从前虽也脾性躁了些,但还是顾家的,也很少如此失态,我……我也不知他怎么就……迷上了那个照柳。”

    相月白打断她,沉声道:“夫人,你就没有怀疑过什么吗?”

    钱玉儿一顿,又紧张起来,下意识看向胥知书。

    这大概是一种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依赖,上一世相月白和胥知书联手查案时,被询问的那人便常会有这种姿态——往往是对着胥知书的,相月白是扮红脸的那个。

    胥知书白脸扮的很熟练,握住钱玉儿的双手柔声道:“夫人别怕,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说不定就能提供有用的线索呢。”

    钱玉儿抿了抿唇,她鬓发凌乱,钗环也歪了些,胥知书细心地给她扶正,听见钱玉儿颤声道:“我……怀疑照柳是给老爷吃了什么上瘾之物,老爷不是常常去云柳楼,但每次去必是突然急赤白脸,一刻也等不得。”

    胥知书看着她,低声道:“就如今日一般?”

    钱玉儿踌躇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就如今日一般。”

    和她们猜测的差不多,如今得到印证,接下来就可以去云柳楼探查了。

    胥知书想了想,道:“夫人可曾去云柳楼找过照柳?”

    钱玉儿摇了摇头,面露赧色:“我怎可去那种腌臜地,而且见一介□□也太有失体面……”

    相月白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

    钱玉儿的父亲是鸿胪寺主簿,她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是要自持身份的。

    “自己去不得,但可以遣家里婆子去。”相月白耐心道,“若是觉得大闹云柳楼有失体面,也可叫几个下人私下里吓唬吓唬照柳,再不济直接找云柳楼的柳楼主,至多拿些钱财给她罢了。”

    顿了顿,她忍不住又道,“不会有失身份的,错自始至终不在你。柳楼主一向有分寸,你直说所疑之处,她说不定还要谢你。”

    钱玉儿仔细听着,最后时露出恍然间杂着懊恼的神情。

    国子监教她诗书,钱家教她体面,他们要她懂事、隐忍、自持身份,因为她是主母,他们说她理应这般。

    可她却从未听到过相月白的这些话。

    相月白立在一旁弯腰望着她,暗暗叹了口气。

    这些弯弯绕绕不难懂,她上一世跑江湖跑了三年,见得多了也就知道了,钱玉儿若再做两年当家主母想必只会比她更懂如何使手段。

    但她现在还是太年轻了。相月白回想了一下名册上记录的年纪。

    她甚至比自己还要小两岁。

    “你……嫁人后开心吗?”相月白突然开口,“我没有嫁了人的姊妹,嫁人好吗?”

    钱玉儿的目光落在她略微茫然的脸庞上,这姑娘瞧着跟她年纪一般大,却在官府做差役,想来家里不会富裕,做差役定是吃了不少苦。她有些心疼,也微微仰头对上她的视线。

    “说不上开不开心,只是日子过得还不错,便也知足了。”钱玉儿无奈笑道,“嫁的人好,那嫁人也自然好,若是对方不好,嫁过去自然也过不好。”

    “那赵理呢?”

    发问的姑娘蹲身下来,她乌发高高束起,额前随意地贴着几缕碎发,姿态出乎意料地诚恳。

    这个问题本很容易使人觉得冒犯,但她的诚恳让钱玉儿觉得她是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想知道,她嫁人后过得好不好。

    “老爷……”

    她勉强笑了笑,似乎下意识想称赞,但方才发生的事又如烙印般印在她眼前。

    还是落下泪来。

    “是、是我多嘴了。”相月白瞬间无措,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摸出来一块绢帕递到钱玉儿手里。

    钱玉儿微微摇头:“他是个极要面子的脾气,我新婚时刚从国子监出来两个月,书生气还没改掉,为此被他讽刺过好多回,说我一介女流上什么学堂,看过再多书,还不是要伺候他?我那会儿心气儿高,没少回娘家,但每次回去都被父亲骂回去,他怪我身为当家主母这般行事实在丢人,我不服气,据理力争,但最后……父亲气得旧病复发吐了血。”

    相月白扶在膝上的手紧了紧。

    “父亲那一口血呕掉了我所有的清高和勇气。我再不敢与他争吵,放弃了每日读书的习惯,开始终日围着庖厨和账本转,再后来,我就把书都锁进了箱子最深的地方。一开始觉得痛苦,妯娌关系好难,礼节往来也好累……后来慢慢的也就习惯了,老爷对我也不再言语苛刻,夫妻二人过着普通平静的小日子,倒也不错。”

    钱玉儿垂下眼睫,看着相月白:“你问我赵理好吗,我说不出。若问我过得好吗,我却只能答好,因为再不好,我都得过下去。”

    她将绢帕叠齐塞回给相月白,柔和地笑了笑,“多谢你,你是个很好的姑娘。”

    这是真心实意的夸奖,相月白素日最爱听别人夸她。

    但听了钱玉儿这句,她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开心,甚至心里弥漫上一丝悲哀。

    她莫名想起了虞裳的话。

    “都是权贵世家,高门大户,筹码到了年龄就该送去跟别的权贵家政治联姻了,他们哪里在乎什么国子监的学业完没完成呢?”

    钱玉儿也算是相月白在国子监的师姐,她不值她放弃学业,也不值她将自己锁在这高门之内,崩溃至极时只能抄起一把剪子对准自己。

    “夫人,你……你想不想回国子监?你曾经那么优秀,你若回去了,祭酒和司业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可以去劝钱主簿答应。”相月白恳切地看着这位比她小两岁的主母。

    若是钱玉儿愿意,她就拉岑道一起去找钱主簿,一定要让钱玉儿重新做她的师姐。

    听闻此言,钱玉儿震惊地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沉默半晌的胥知书轻轻吸了口气,直起身子,适时地开口岔开话题:

    “夫人放心,我们一定会查清照柳有什么猫腻的,待查清之后,无论夫人是想跟赵员外郎过下去,还是和离,抑或回国子监,都有希望可言。夫人仔细考虑,不必忧心。”

    她兀地用回本音,吓了钱玉儿一跳。待解释清楚这是易容后,二人便告辞离开了赵府。

    “月白。”胥知书犹豫半晌,“我知你如何想,但……”

    但再不值,那也是别人的人生。

    相月白知道,自己无权干涉。

    “我明白。”她垂下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为今之计,唯有赶紧查清胭脂的猫腻。从赵府出来,相月白吹了个口哨,翟成远便现身接应她们。

    胥知书催促道:“你明日还要早起,回去睡吧。”

    翟成远带着几个清雅门的弟子,相月白见他们人够用,便也不再坚持。

    “师弟,交给你们了,尽量别让知书姐姐出面,她毕竟在云柳楼待过那么久,万不可暴露。”

    “放心吧小师姐,你在国子监好好念书,其他的交给我们。”

    回国子监的路上,相月白一面隐匿着身形,心不在焉的。

    她觉得自己想不明白,心口发闷,于是很想回师门。

    她想问问师姐,你为什么还没有嫁人?

    也想问问两位师兄,为何从不提娶妻?

    还有师父,她已二十岁了,他从未提过叫她嫁人的事?

    相月白眼眶发红,飞跃间落下一滴泪来。

    钱玉儿又为什么……十七岁就必须退学嫁给赵理呢?

    *

    “什么?又跑了?”

    岑道挽袖执笔,一顿,饱蘸浓墨的笔尖就凝聚滴在他袖口。

    岑道皱了皱眉,搁了笔。

    蜿蜒松影映在紧闭的破子棂窗上,寒月高悬,冷霜似的清辉覆过窗边松木,渗落进屋内案边。

    岑小钧进来之前,岑道正在批复递交上来的资材申请,往后入了深秋,风就要大了,齐长瑜想修缮一下寝舍和学堂的窗户。

    “是,主子。相姑娘很谨慎,没让人发现。”岑小钧诚实道。

    岑道摁摁眉心,叹了口气。

    相月白轻功高绝,想要悄无声息溜出去确实不是难事。

    可她溜出去又是干嘛去了?

    “派了谁跟着?”岑道提笔蘸墨,在砚上掭过,分神去听岑小钧回话。

    “林韬和沈过,他们二人最擅隐匿追踪。”

    这二人他知道,确是把好手:“好,待他二人回来,过来禀我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岑道把最后一个字写完,就听窗户上被“咚咚”敲了两声。

    “谁!”岑小钧喝道。

    岑道立即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推开。

    随后微微睁大眼睛,欲言又止。

    “那个,别激动。”相月白差点碰了鼻子,她心有余悸地摸摸鼻尖,晃了晃手上提着的男子,又踢了踢旁边捆起来的一个。

    “他俩偷摸跟着我,让我绑了,然后这大哥跟我说,他是你的人……那什么,我这不是来问问,老师你认识他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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