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岑小钧忙扒着窗框探出半个身子。
正和被拎着后衣领的沈过面面相觑。
岑道沉默须臾,低头看向岑小钧:“最擅?”
岑小钧抱头捂脸原地蹲下:“在咱们护卫队里确实是最擅了啊主子……”
岑道觉得自己也很想转身捂脸。
但岑祭酒不能,岑祭酒只能面不改色道:“咳,确实是我的护卫,先进屋子吧。”
相月白眼睁睁看着面不改色的岑祭酒耳朵尖逐渐通红。
他是在不好意思吗?
相月白震惊地看向护卫头子岑小钧。
岑小钧拼命眨眼,示意她赶紧进屋。
既是老师的人,相月白便连忙给两个护卫把口里塞的布条拔了出来,松了绑,颇不好意思地道歉。
两个护卫满脸通红,他们自己技不如人,实在受不得这致歉。
进了屋内,相月白挠了挠头,“老师,我错了,我又半夜溜出去了。”
她以为岑道回郡王府了呢。
谁知道都这子时了,他竟还在枫峦居。
岑道抬手,示意岑小钧带林韬和沈过离开。
待房门重新关上,他倒了碗热水递给相月白,指了指矮榻,“坐。”
“哎。”相月白老老实实接过。
矮榻当中有放茶具的案几,岑道回身在另一侧坐下,手腕搭在膝上,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 。
最后,他决定先解释下:“林韬和沈过是我安排的,没想到被你发觉。你……”
说到最后,他自己也觉丢人,颇有些自暴自弃道:
“你看在我的份上,下次对他们手下留情些。”
相月白欣然同意。
她想了想,决定认真地跟岑道谈一下这个问题:“老师,为什么还要安排人跟着我?周柏山已经死了。”
岑道淡声道:“因为我不放心。”
相月白皱了皱眉:“如果老师是担心我吸引杀手或仇敌过来,我可以传信给师父,让他从清雅门抽调几个弟子过来。”
岑道默了默,才道:“国子监不方便让如此多外人进来。”
这话确实在理,但相月白很不习惯这种干什么都被别人跟着的感觉。
先前为了防周柏山,她已经强忍了快一个月了。
被盯岑道的人盯着,她不但不敢去找徐百岁,连四界七道巷都不敢踏进一步,生怕暴露自己“黑罗刹”的身份,被她那好老师抓到骂一顿。
于是她索性道:“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出去前找你报备。但我不太习惯有人跟随。”
岑道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护卫队当中的人。
岑小钧既说林韬和沈过是护卫队中最善跟踪的,那就一定是佼佼者,绝不是虚夸。
但此道,相月白却更胜一筹。
因此他手里现在没有能够瞒得过相月白的护卫可用。
他别开视线:“我不让他们打扰你,若你有门派机密要处理,可叫他们避开。”
相月白把瓷碗搁下,面色已冷了下来。
“老师,你的意思是必须有人时刻盯着我吗?”
“不是盯着你,是确保你不会再遇到上次的情况。”
相月白看他一眼:“我是犯人吗?”
话音未落,岑道立即否认:“不是。”
“那我不喜欢,我拒绝不可以吗?”
“不可以。”
相月白快被他气笑了。
她其实是个耐性还不错的人,但耐的不多。
比如知道对师长要讲礼,因此对岑道一直算恭敬。岑祭酒先前虽然也常这不准那不行,但相月白看在他是她老师的份上,一直是捏着鼻子听,要不就耍滑头糊弄过去,很少正面表达自己的不愿意。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正面杠上岑道。她装不下去有礼,烦躁道:“不是,你一定要这样?”
对面的人双手扶在膝上,毫不动摇:“一定。”
相月白险些气撅过去。
她想起来之前谢澜唠唠叨叨的,说起过她这个老师是个在朝中出了名不好相与的,脾气又冷又硬,皇帝的面子也敢驳。
先前她捏着鼻子当三好学子,这会儿总算是领教了“脾气硬”是什么意思了!
今夜她本就因目睹赵府闹剧而憋闷,满腔烦躁被岑道强硬的态度一激,忍不住朝他发泄:“你是我什么人啊?干嘛管我?我又不是孩童,必须受别人保护才行吗?”
喷了一通后,她心口终于顺了些,总算想起来自己前些日子吃人家郡王府的住人家郡王府的,好歹还算要脸:“对不住老师,我并非那个意思……郡王府的关照我都记在心里。”
岑道轻轻摇头:“无妨。”
相月白警惕心极重,先前岑道不论是管她背书写策论,还是抓她宵禁,都可以解释为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老师。
多次承认自己会尽全力庇护她,也给出过解释,是因为清雅门。
但派人跟着她就不一样了。
虽重生回来有段时间了,但相月白的内心状态还时时停留在五年后。
就如初进国子监那日,周云达脖颈在她掌下时,她下意识收紧的十指。
她生不出琉璃心,只得始终笨拙地绷着弦,如一张待发的弓。
岑道对她解释不清的关照和“保护”引起她防备了。
“我认等价交换,不信平白无故。”相月白微弯的眼尾拉平,平静地凝视着对面的祭酒。
“老师,你所行为何,还请直说。”
直说。说什么?
说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
还是说上辈子曾有人将你托付于我,所以我要保护好你?
岑道苦笑了一下。
他知道谢听风是极其厌恶鬼神之说的人,相月白是他的内门弟子,此话如何会信?
尽管岑道一直很小心地不引起她戒备,但今夜不知怎得,还是让她生疑了。
“你是我的学生,作为师长我有必要保护好你。”
这个理由实在牵强,以目前来看相月白惹上的麻烦都不是小事,动不动就有杀身之祸,仅凭不到一月的师生关系,岑道不该做到这个程度。
“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学生?”相月白又重复问了一遍,语气紧逼。
“……是。”岑道绷着背,顿了顿,缓缓出声。
相月白眼角垂下来,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样吧。
他只是个责任心满到溢出来的国子祭酒,恰巧自己比较作死,恰巧遇到的危险多,因此才多些关照。
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相月白心里隐隐生长的泡沫无声破碎,破的快到她还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
但破了后反而坦然了。
她坦然地对上岑道的视线:“我明白了,这些日子多有打扰,世子,你的暗卫最近很紧缺吧?不必再分散到我这里了,我收拾两天……就离开国子监。”
岑道倏地抬眼,随之起身。
可国子监本就是她这只候鸟短暂栖息的地方,他有什么理由能强留她呢?
岑道捏了又捏十指,觉得当初北历大军压境的时候脑子都没转这么快过。
“……你要回清雅门吗?谢门主嘱咐过,门派内在清理内鬼,不准你回去。”
*
西诏别苑。
屋内列烛如昼,布拉古手握一本册子,一脚踏在矮榻边缘,神情严肃地翻阅。
这是他对着这本书册发呆的十七个晚上了。
布拉古知道这本书册一定很重要,并且和大楚丞相相关。
但他真的看不懂这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布拉古身为天鹰大使,对大楚文字还算了解,能看懂每个字,但连在一起,他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比如眼前这句“纤云三水,种三十谷,予鹊桥缺。”
纤云是什么?三水是什么?三十谷是谷子吗?鹊桥他倒是知道,可鹊桥怎么又缺了?
你们楚人不会说人话吗?
“大使。”一个西诏使者走进来,双手交叉,跪地躬身。
“唔。”布拉古头晕眼花地把视线从册子上挪开,心累地抚了抚肩上猎隼,“说了吗?”
使者抬起头,只见一只猎隼安静地站在大使肩膀,前额白纹,隼喙铅灰蓝色,暗褐眼瞳盯着人的时候,会让人沿着脊背窜起寒气。
只有大诏最厉害的锻鹰人才能拥有这样凶猛的鹰隼。
“没有。”使者不敢再看,恭敬地垂下头,“他还是坚持这是一本账册,但他不知道内容是什么。”
猎隼微微歪头盯着下面俯首的人,使者于是躬身更低。
布拉古:“一定留住这个楚人的性命,你们继续问他丞相家里的情况,尤其是谁懂得香料,说得好,赏他,说的不好,天鹰会啄去他肮脏的双眼。”
“是。”使者得令,起身退下。
书房外侧还有一间屋子,侧面是这进院的堂屋。另一厢卧房门口挂了珠帘,一只修长但明显是少年人的手掀起重重罗帏,从卧房床上起身坐在床边。
猎隼敏锐地朝卧房方向歪了歪头。
布拉古有所察觉,果然,下一瞬就听见少年唤他。
“布拉古。”
他忙起身,猎隼同时飞起,擦着烛灯低空直冲进卧房中,留下明灭火焰。
布拉古快步至内,半跪在床边,恭敬道:“您醒了,您感觉还好吗?”
那只猎隼落在房梁上,他身为一个合格的锻鹰人,锻造出的鹰隼自然不会冲撞王室中人。
那少年瞧着只有十三四岁,他面色略显苍白,如北原山巅终日不化的雪,骨相却是典型的西诏人,高眉深目,头发短而微卷,和那双浅褐瞳仁一个颜色。
他困倦地问道:“楚的食物和气味,为什么总使我生病?”
布拉古:“楚人有一句话,叫‘水土不服’,是说这个地方的人会不适应别的地方的水源和土地。您只是还没习惯这里。”
接着,他有些为难道,“殿下,您自己偷偷跟出来,王一定会非常的生气。”
少年抬起同样苍白的手,调皮地笑笑,拍了拍布拉古的肩膀:“我想到楚来很久了,回去以后,我会让王父只责罚我一人。”
他又问:“你们找到制作那个熏香的人了吗?”
布拉古摇摇头:“没有,那个抓回来的楚人很没用,连他那的那本书册都不知道是什么。”
少年似乎倦意上涌,他掩唇打了个哈欠,“如果找不到,你就亲自去拜访大楚丞相,制香的那个人,很重要。”
说罢,他摆摆手,翻身躺了下去。
布拉古应声是,抬起胳膊召下猎隼,把它架在自己胳膊上,退出了房门。
出了门走到院中,他召开暗卫,交代道:“我们的‘钉子’往大楚丞相那里安排查探,殿下要知道那日马车上的熏香到底是谁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