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岑小钧跟着岑道穿梭在屋檐树梢之间,没忍住好奇心问:“主子,那个大哥究竟是谁啊?您的内应吗?”

    主子一路没说话,虽然岑道本来就不爱说话,但是作为主子最贴心的贴身护卫,岑小钧敏锐地认为主子现在不是没话说,而是有点儿闷闷不乐。

    岑道瞥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不是。”

    岑小钧想了想:“那您是看他有嫌疑,故意试探他?”

    岑道:“那是相月白。”

    “哦相姑娘……什么!”岑小钧险些跌下房檐,“那呢呢呢是相姑娘?她她她她怎么……”

    岑道眼皮不带动的,反手挡了一下岑小钧,没真让他掉下去。

    “应当是有易容高手帮她改了相貌。但她低头打喷嚏的时候,露出了后颈的红痣。”

    他见相月白装作不认识的模样,应当是不想被认出来,就只好顺着她演,也没机会问她为何会出现在刑部狱。

    其实岑道自觉一个正人君子不应当偷看女子后颈,但当时实在猝不及防,那枚红痣就撞进他眼里。

    相月白窝在枫峦居抄书时,坐在她斜后方的自己,也时常被那枚红痣撞得眼底动荡。

    看起来她自己并没有注意到后颈的痣,否则按给她易容的那人水平,定然是要给遮上的。

    岑道一步跃一家屋檐,头疼地想:怎么放个旬假也要半夜溜出来?

    天天嚷嚷背书累白天困。

    那还一到半夜就这么有精神?

    他布置的课业就那么困人吗?

    *

    转眼时日就到了。

    楚帝给西诏使者准备的宴席筹备了几日,终于开席。

    丞相府。

    白烟幽幽浮起,飘散在暮色中,最后一截香颤颤巍巍燃尽,香灰寂静无声地倒下。

    虞子德起身,大踏步走向屋外。

    院中暗卫死士沉默如嗜血的凶兽,整装待发。

    清雅门。

    谢听风吹了口气,反复擦拭自己常用的银针。

    门派眼线不断回报消息,进进出出带起的风拂乱了他的鬓发。

    夕照渐渐褪色,明月升起。

    几拨人分别由门派不同朝向的出口鱼贯而出,清雅门的第一次反抗掩在暮色之下。

    西诏别苑。

    少年从朦胧的睡梦中醒来,望着窗外渐渐褪去的光亮皱了皱眉。他想要唤布拉古,却又记起布拉古今日去参加楚国皇帝的宴席了。

    猎隼留在他房里,少年抬手召过它。

    利爪抓在他手腕护腕上,顺从地任少年抚摸。

    少年想了想,起身,往后院屋子去了。

    皇城。

    暮色四合,小黄门在各宫跑来跑去,忙得脚不沾地,一列列的宫女端着精美佳肴往和泰殿去。

    宫灯一盏接一盏燃起。

    鸿胪寺少卿郭峤急急朝殿中走,进门便跪地行拜礼。

    “少卿请起。”那人道。

    ……

    和泰殿。

    丝竹歌舞之声悠悠扬扬,大殿内觥筹交错,烛火亮如白昼。西诏使者皆已抵达,楚帝最后露面,待一入座,宴席便正式开始。

    殿中照常熏着檀香,混着舞女宫人身上的脂粉气,但若有通香道之人在此细细嗅之,便会闻见掩藏极深一丝温腻甜软。

    布拉古身为使者团的领首,恭敬地朝楚瑞遥遥敬了一杯。

    楚瑞笑着颔首。

    见皇上露面,百官纷纷起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乐舞继续,虞子德十分敷衍地行了礼,便施施然坐了回去。待楚帝说完场面话,众人举筷,虞子德反倒不着急了,只端酒啜着。

    “虞卿怎得不动筷?”楚帝语气关切,真得仿佛那日要跟虞子德鱼死网破的不是他,“可是今日菜肴不合胃口?”

    楚瑞和虞子德都心照不宣,大楚的帝相再不和睦,也不能闹到外邦面前。

    而帝相和睦这件事,楚帝一向是很会演的。

    虞子德配合地微笑以对:“劳陛下挂念,臣今日身体不适,胃口不佳而已。招待天鹰大使的佳肴怎么会差呢?”

    “那待会儿让太医院传人来给卿瞧瞧。卿乃我大楚栋梁之臣,要保重身体才是。”

    “是,谢陛下。”

    布拉古身为天鹰大使,安排的位置是使者团最靠前的。他接近虞子德的机会为数不多,想起殿下交代的事,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

    西诏使者这次到大楚是例行往来,鸿胪寺丞在他旁侧作陪,二人说了些楚帝想与西诏做的生意,如从西诏引入鹰隼和他们独有的“锻鹰人”,引入优良的马种,还有在凌华大道开专间的铺子,售卖西诏宫中研制的胭脂。

    前二者都正常,这最后一件却是显得格格不入。

    “大哥,为什么咱们要帮着卖西诏人的胭脂啊?”郭隽被自家老爹压着跟着兄长来长见识,在后一排缩着听了半天,到最后实在没听明白,只好求助郭峤。

    郭峤给他夹了筷子菜:“这我也不十分清楚,不过听闻西诏皇宫中有这一方面的能者,只是西诏国土常有狂风肆虐,西诏女子往往以头巾包裹头部面部,并不爱抹脂粉。前几月有西诏商人来楚做生意时带了些来,没想到颇受欢迎,我猜这次进贡礼单中有胭脂香粉,就是西诏想来做这笔生意。”

    郭家兄弟悄声交谈间,布拉古端了酒盏起身,走到虞子德面前,鹰隼般的眼睛冷冽地盯着大楚奸相。

    “虞相,你的奴仆,三次粗鲁地闯进我们的院子的那一位。他今天来了吗?我想和他比试三局。”

    虞子德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在场的都是人精,小片范围的安静又迅速传染至整个大厅。

    一时间殿内只剩丝竹乐舞,相党暗中警惕,帝党则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看戏。

    “啊,天鹰大使——真是对不住。”虞子德遗憾地将手中夹了一半的菜放了回去,“我家下人脾气都比较急躁,不小心扰了你们清梦,一定不是有意的。今日他没来,改日叫他上门赔罪可好?”

    布拉古弯下腰,逼近虞子德,铁钩般的目光钩住他脖颈,低声说了一句:“既然狗不在,那就主人替上吧。”

    *

    明月高悬于深渊,浓重的黑暗汲取殆尽最后一丝月光。

    西诏别苑安静如一潭死水,几乎所有使者都进宫赴宴了,只有几个婢女奴仆留在自己房中。

    在他们没看到的地方,暗色的凶兽沉默地靠近,灯芯“啪”地爆出一点灯花,仿佛铡刀挥下。

    成群的黑衣人翻入高墙,沉闷急促的脚步声和未出口的尖叫声隐现。

    血色罂粟花绽放在窗纱上。

    虞水抱臂站在院中,“砰砰”踹门声不绝于耳。暗卫们从不同房门中出来,回到院中向他汇报。

    “统领,没有。”

    “没人。”

    “没有。”

    虞水的神情冷沉如铁,火把微动,终于有一个暗卫来报:“统领!后院地窖有机关!发现一间暗房!”

    果然!

    没想到让郭峤说中了,之前每次突击搜查都查不到人,竟是真的有机关!

    虞水快步奔至后院,只见旁边压了两个西诏人,嘴角的血还没干,显然是从他们嘴里拷问出来的。

    暗卫自觉让开道,虞水瞥了一眼便不再耽搁,握刀走了进去。

    不过半炷香,他就又冲出来,一把捏住那被压着跪在地上的西诏人下颌:“人呢!”

    “乌涅……咕西……”

    旁边懂西诏话的暗卫翻译:“他说他被迷晕了,不知道。”

    有人捷足先登了?

    怎么可能!

    他烦躁地把人甩在一边,站起身来,反复踱步。

    究竟是谁?

    *

    秋夜寒风刮在身上如刺入血肉,张泰却不敢停下来找地方避风,他没命地在小巷疾奔,不停地回头看缀在自己不远处的鬼魅之影。

    无底之渊的夜色中,那道身影高挑轻薄,无声息如天真的恶灵。

    自从被西诏人带回别苑,张泰就被关进了地窖里的暗房内。

    那群脑仁看着比鹰还小的西诏人天天逼问他,虞府上最会制香的人是谁,虞相马车上的香是谁制的,还有那本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册子是什么。

    可他是周家的护卫啊!

    他上哪知道虞家的事啊!

    册子也是他主子周柏山让他取的账本,他一个看家护院的,主子怎么会告诉他册子上内容是啥啊!

    张泰真是悔不当初,怎么就嘴贱非要说自己主子是丞相呢?

    他跟西诏人坦白了说自己是趋炎附势——

    可他们不信!

    那个什么天鹰使者,说“楚人最会撒谎和欺骗”,愣是不听他说!

    这是实话啊!真是大实话啊!

    张泰看不清遥遥缀着他的人影是什么模样,也来不及去想祂将账本丢给自己,又把自己放出来是想做什么——他只想活着。

    他要活着!

    主子是丞相亲姑父,现在主子一定在虞府上被好好招待,去虞府,虞相一定会救他的!

    远处的灯火仿佛他生的希望,张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更加拼命地往前跑。

    *

    少年一身黑色的华美长袍,露出的皮肤惨白。

    他轻声哼着大诏的歌谣,步伐跟曲调一样悠悠荡荡。

    前面的人踉跄疾奔,剧烈的喘息和少年闲适的脚步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悄无声息地走在巷尾,闭上眼睛嗅着半空中残留的气味。

    左边,右边,左边。

    少年玉雕般的年轻面庞显出与面相不符的老练,衣摆被风轻轻卷起一个角,他忍不住侧首咳嗽两声。

    楚的风也让他更加虚弱。

    这里真是个不好的地方。

    但他觉得那个制香的人,一定比楚的风要好。

    一步,一步。靴底和青石板路碰撞的声音回响在空荡巷道。

    仿佛狩猎者在纵容他的猎物。

    囚犯的恐惧更加剧烈,喘息和疾奔声激荡。

    气味突然混杂。

    有另外的香料味道出现了。

    少年睁开眼,仰头看向不远处的府邸牌匾——

    虞府。

    “找到你了。”年轻的恶灵勾起一个顽皮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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