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离得近了,相月白才发现福叁露出的半张面容也是偏男相的。再加上七尺身长,难怪世人多年不曾发现她是个女子。

    相月白早就松开了布巾,改为抓着张泰肩膀,她明显感觉到掌下的身躯在颤抖。

    同为杀手,相月白没正儿八经被什么组织训练过——她的组织最爱训练她喂猪种地。

    但她知道,杀手手下,只有必死,没有死得有没有所谓一说。

    福叁并不是想问她的意见。

    相月白谨慎地掂量了一下自己。

    武功可以拼一拼,但相月白清楚地记得福叁有个会爆炸的黑圆球,估计这次的爆炸也是福叁干的。

    如果福叁再动用那个,她真说不好会不会把自己赔进去。

    张泰几乎快跪下了:“女侠……女侠救我……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还指着我吃饭啊……”

    这女子来路不明,但却实实实在在救了自己,还在拉着自己跑。

    比起对面那个一言不合就扔飞镖的高个儿,显然是要抱紧女侠的大腿!

    相月白遗憾地看了他一眼:“对不住啊,我之前不小心得罪过她,不过她就是来杀你的,你倒也不算被我连累。”

    张泰:“……”

    成群的星点火光在府邸径道间晃动,如索魂的鬼火,杂乱的脚步声往他们所在的地方过来,似乎还有人嚷着:“人往那边去了!”

    夜风本就呼啸如鬼哭,人声仿佛索命的厉魂,一声一声凌迟在张泰心上。

    张泰腿一软,忙道:“你们、你们不能杀我,我我我知道丞相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丞相那个很重要的账本在哪!”

    相月白不动声色地瞟一眼,按捺住内心激动,告诫自己“你肯定没有福叁快一旦动了根本抢不过福叁”。

    她拔出腰间刀鞘里的短弯刀,横在身前。

    福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意地抬了手。

    短匕首从她袖间滑出,冷冽寒光在眼前一闪而过。

    相月白同时动了,在匕首刺过来的瞬间如水中游鱼灵活侧身,避开利刃锋芒。

    随后她不退反进,“水中月”发出划破长风的破空之声,刀刃擦着福叁前襟划出一道弧。

    面对可称当世第一杀手的福叁,相月白深知逃跑一定是死路一条。

    福叁反手往回劈,手肘折成诡异的角度,同时横腿扫向相月白下盘。

    张泰咽了口唾沫,手脚发软地往四周看了一圈,决定顺着墙根往前跑!

    “嗖!”

    又一个飞镖戳在张泰身前。

    随时会被戳死的恐惧到达极点,张泰想尖叫,却喉咙失声般脑中一片空白。

    短弯刀的刀刃和匕首尖撞在一起又狠狠错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

    “跑!”

    就算她拿不到账本,也不能让福叁拿到!

    相月白瞅准机会,使了岑道跟她比试时用的那招,手腕一别,直接震开对方的武器!

    福叁不受控制地被弹开,颇有些震惊地瞅了瞅自己手中的匕首。

    她是乱军中取了前朝皇帝首级的天下第一杀手。

    虽隐世多少年了,但如今说句“独孤求败”仍不为过。

    对面这小丫头看着不过二十岁,竟然能让她吃瘪?

    夜色中全靠明月朗照才看清对方容颜,福叁终于打起精神,仔细看了看那小丫头。

    银辉落地,也落在她墨染的瞳仁中。福叁清晰地在其中看到了杀手独有的冷质。

    杀手,做人命生意。

    拿钱办事,听令杀人。

    也正因亲手碾灭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而对命数失去谨慎。

    所以大多数杀手会自行开启一道保护的屏障,任务对象无论是何人,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堆堆的报酬。

    只有杀过足够多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冷质。

    福叁暗暗起疑,下手虽仍招招直取命门,但也都给相月白留了一定余地。

    福叁:“他死便死了,你也同为杀手,护他做什么?”

    相月白:“他即便曾为恶,也不至于到必死的地步。”

    两句话间,二人又“叮叮砰砰”过了几招。

    福叁:“不至于,那又关你何事?”

    相月白:“前辈,我想要的毕竟跟你是一样的。”

    相月白:“?”

    相月白:“你怎么知道我也是杀手?”

    还是不一样的。

    福叁忍不住想,小丫头眼里虽是挥之不去的孤冷,但还算鲜活。

    应当是有挂念之人作伴的。

    一盏茶不到,两人已过了百招,相月白自诩狠辣,福叁更狠一层,但轻功上又是相月白更盛一筹。二人从院中打到墙上,又从墙上打下来,福叁更加心惊,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相月白。

    虽然挺野路子的,但这丫头无疑是个身经百战的真杀手。

    据她所知,楚都中的杀手组织,除了暗处的“爪牙”,还有个明面儿上的——门主是个熟人。

    清雅门。

    谢听风。

    “你是清雅门的人?”

    福叁心道万一是了就要坏菜,谢听风这回完全没跟她通气。

    清雅门还受楚瑞的掌控吗?

    相月白听这一句险些没跌了,她震得眼睛滴溜圆,猛地后退百步远。

    福叁也将暗器收回袖中,神色古怪起来。

    相月白在须臾间飞速思考福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今天的打扮和易容都是按“黑罗刹”的样式来,没有任何跟清雅门有关的物件。

    根据胥知书对组织爪牙的描述,教头福叁是皇帝手里的刀,那她今天出现在这里也只能是因为楚帝也想要那个账本。

    不知道清雅门有没有往丞相府来,如果来了,那今天就是他们三队人抢这个账本了。

    ……有点耳熟。

    怎么那么像她上一世死的那天呢。

    相月白瞬间头皮有点紧,被雷劈的那种麻感几乎刻在她记忆深处了。

    可福叁是如何知道她是清雅门的杀手……

    上回胥知书讲爪牙时,相月白就在怀疑了,如果真正的杀手组织是爪牙,那清雅门又是扮演了怎样的身份?

    张泰贴着墙根挪了许久,终于离侧门还有几步远。

    这样大的爆炸和走水瞒不了城防营,他必须赶紧跑,再不跑就必然会撞上巡夜的兵士!

    *

    虞子德确如他所说,最近身体不太好,汗水明显挂上额角。

    但布拉古不知怎得,放水放的倒也挺明显。

    差点跳起来的兵部尚书捂着胸口松了口气,鸿胪寺丞也终于不再死死揪着郭峤的胳膊。

    二人有来有往地打了阵子,楚帝见虞子德没有发疯的意思,布拉古也没打算砸了生意,索性开始真的欣赏他们比试。

    文武百官都安下心来,权当虞子德今天兴致不错,正常了些,知道西诏是来做生意的。

    岑义安和齐长瑜都垂下视线,安然开始吃菜喝酒。

    只有郭隽坐不太住,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几眼龙颜,没敢再看皇后贵妃,索性往太子的方向瞟。

    陛下子嗣凋零,后宫内斗又厉害,好好活下来的皇子如今只有太子一人。

    大楚太子如今已二十有三,跟他们祭酒差不多年纪,但没什么政绩,也不爱发表什么成见,平时大家都想不太起来大楚还是有个太子的,整个朝堂依旧是楚帝和虞相的……

    郭隽揉了揉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太子人呢?!

    这时郭峤喝多了酒,正起身要去解手,郭隽赶紧抓住他大哥:“大哥你快看,太子提前离席了!”

    郭峤往东宫原本的位置上望了一眼:“你才发现太子不在?太医在宴席开始前就来向陛下禀过了,太子身体抱恙,并不适宜出席这种宴会。”

    郭隽:……

    那会儿他估计正乱糟糟地跟着大哥到处处理宴会的紧急事务呢。

    上哪注意得到太医院的人来说啥啊。

    郭峤一脸菜色地把二弟摁回去继续吃菜,不然怕是自己要憋死在这和泰殿。

    他起身告了罪,躬身退了出去。

    *

    张泰拼了命地跑,虞府不能去,周柏山又不知在何处,八成也出事了,他只好往城外跑。

    事发突然,混乱又集中在虞府,于是还真让张泰给跑了出去。

    可张泰没来过两回都城,没料到都城有门禁。

    他只得折返,焦头烂额地在城中四处找躲藏之地。

    这楚都城中街巷错综复杂,四通八达,张泰也不知自己跑到了哪里。

    他现在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腰侧绑着的这本账册有多重要了。

    那高个儿是为此来杀他,那女侠也是为此救他。

    张泰使劲捂了捂自己破烂的衣服,他方才看了册子里的内容,一眼看出这里面所记皆为密语,不是他能破解的。

    冷风呼啸,张泰颤抖不止,心道得先去找件暖和衣裳穿。

    黑夜如恶兽匍匐在天地间,一不留神就要悄无声息地夺人性命。残余的明月光被乌云吞噬,楚都彻底漆黑下来。

    张泰摸到一条古怪的巷子里,这个点了仍有人游荡,他见有活人便忍不住进了这条道,黑夜快把他仅剩的精神气攫取殆尽了。

    只是他一踏进这条路,就收到了好几道目光的注视。

    张泰一脚停在原地,一夜的惊魂逃命使他分外警觉。

    张泰试探着又走了几步,终于发现这条街的不对劲。

    来往的人要么凶神恶煞,要不头戴帷帽面巾,总之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路边乞丐也睁了一只眼,警惕地打量着他。

    两侧店面也开着许多,只是一眼看过去大堂空洞无人,仿佛张开血盆大口静等猎物进入的暗兽。

    张泰咽了口唾沫,决定要走。

    只是他刚转身,身后就围上来几个戴面巾的人。

    “黑罗刹前些日子说她要找的人什么样来着?”

    “忘了,画像看着有点像。”

    “是这个吗?黑罗刹给的赏金老子是真眼馋啊。”

    张泰不知道他们说的黑罗刹是谁,但他听出这群人可能正在找人,而且这个人很可能是他。

    他咬了咬牙,迅速扬了一把药粉出去,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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