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宫城。

    岑道比相月白慢半个时辰才到宫门。他刚掀开帘子准备下马车,探出去一半身子忽地顿住。

    咚。

    又是一声。

    有人在用石子砸他的马车顶。

    岑道不动声色地退回车厢内,矮身贴在马车车壁,将侧面车窗的帘子掀开一条缝,目光冷沉往外扫了一圈。

    目光扫过某处的一瞬间瞥见了什么,他眼睛微微压紧,迅速打了个手势。

    “小钧,调转车头,朝东。”

    岑小钧应声,马车咕噜咕噜缓慢转动了方向。

    一阵风呼啸而过,车帘被托起飘动,几乎是眨眼功夫,一道模糊身影钻进了马车。

    岑道盯着眼前的男人吐出嘴里叼着的稻草,用气声质问:“孟谨行,你不要命了?”

    孟谨行,西境军统帅孟不良之子。

    按例四境主帅无诏不得回都,换防也都是提前一月上折子禀报,否则就是按谋逆罪处理。孟谨行虽不是主帅,但也是领了将军衔的,私自回都,属实是掉脑袋的行为。

    孟谨行盘腿坐下,匪气十足地笑了笑:“怎么,岑大祭酒要去御史台告我一状?”

    谨言慎行,孟大帅给儿子起的这个名字,足以见用心良苦。可惜,挡不住孟小将军自小跟在军营里的耳濡目染。

    传闻孟不良又邪又凶,但孟谨行生得比他爹好看很多,那邪性也就成了少年人的不羁。

    但随着孟谨行的年岁渐长,那“不羁”就开始逐渐朝孟大帅的凶煞跑偏了。

    “少废话,我现在有急事。”岑道不满地皱眉,“不准把稻草丢在我的马车上。”

    孟谨行:“得得得。哎我长话短说,我爹没了,临死前让我拿着你的信来找你,让咱俩把那几个西诏使者摁死在都城。”

    岑道一怔。

    “孟大帅怎会……何时的事?”

    “十日前。旧伤太多,又骑马摔了,老骨头撑不住了。”孟谨行淡淡道,“半月前我就被往这撵了,是在路上收到的消息。现在军中还不知道,我爹的嫡系尚能坐镇,把这事按了下来,否则一旦被西诏知道,边境必然动荡。”

    孟谨行少时叛逆,看不上他老子,曾偷跑去北境军找岑义安这个“北境战神”偷师学艺,学没学成不知道,但却跟岑道混在了一起,也是岑道在朝中武将里难得交情不错的同辈朋友。

    “……节哀。”岑道深知他这兄弟的脾性,不需要客套似的的安慰,他拍了拍孟谨行肩膀,“你应当还没得到消息,昨晚诏国的乌青王子死在了城郊。若是这时候爆出孟大帅陨了,西境恐怕……”

    孟谨行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诏国王子死在楚都了?”

    岑道点头,将来龙去脉简要解释了一遍。他在西诏使者刚进都的时候就给孟不良去信了,当初孟不良托他回都后留意,他自然要仔细着。

    却没想到。

    听完后,孟谨行不假思索道:“西诏使者团必须摁死在楚都,眼下绝不能让诏国王子死了的消息传回诏国!带我进宫,今儿咱俩必须把这事办了!”

    *

    相月白上一世也进过宫城,不过也是偷溜进去的,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光明正大走进宫门。

    只见谢听风从袖口露了个玉牌,守门侍卫就放他们进去了。

    相月白知道谢听风不肯透露自己身份,是怕她知道越多越危险,但眼下马上就要面圣,那狗皇帝点名要她来,还指不定打的什么主意。若是她还不知道师父的真实身份,又该如何应对危机?

    “等过年给你制件新的门服,你这袖口都发白了,也不知道要新的?”许是怕相月白第一次面圣紧张,谢听风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

    师徒二人都穿着门派统一发的蓝衣,披了件毛领披风。

    谢听风在穿着上讲究,因此制的款式和他平日穿的宽袍大袖别无二致,款式也时常换新。

    相月白就不讲究这个,她习惯衣服穿坏了才换,袖口都洗到发白了也不知道制新衣,全靠每年过年谢听风给更新迭代。

    “师父。”

    趁宫道上没人,相月白拉住了师父的披风一角,迅速低声道。

    “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打算继续瞒我吗?”

    谢听风终于不再琢磨今年过年要给弟子做什么样的新衣。他停下步子,没有回头。

    “小白,你知道越多,待会儿就越凶险。”

    “我若是什么都不知道才凶险。师父,您告诉我,我才能帮您想办法啊。”

    “你能想出什么来?那是大楚皇帝,不是肯听你狡辩让你糊弄的师父我。”

    相月白一怔,忽地明白谢听风为什么不肯告诉她了。

    现在是盛安二十年。

    自己在师父眼里还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弟子,盛安二十年,她还什么都不懂,不曾入世,也不曾被穷凶极恶地追杀过三年。

    可实际上她早就在谢听风没看见的上一世,成长为令整个四界七道巷都令人闻风丧胆的黑罗刹了。

    “师父,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您。”相月白深吸一口气,神色郑重起来。

    “我其实……”

    话音响了一半,谢听风身后就没动静了。他眉梢蹙了蹙,疑惑地转过身。

    “怎么?”

    相月白张着嘴,喉咙却好像被人掐住一般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她漆黑的瞳仁无声睁大。

    怎么回事?

    她说不出话了!

    方才她决定“以毒攻毒”,告诉师父自己重生的事情,起码让师父相信她的能力。但刚要说第一个字,她就突然失声了!

    “师父……”相月白又惊疑地试了一次,发现声音又回来了。

    只有说重生之事的时候才会失声。

    毛骨悚然的恐惧顺着她的脊梁瞬间爬了上来。

    昨夜的惊恐还被她压在心底,今日就又有这等诡异之事!

    先前她不曾动过告诉别人自己重生的念头,因此没发现过重生之事是说不出口的。

    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相月白顾不得爪牙的人还在附近盯着,抓起谢听风的手想写给他看。

    可手指落在师父手背,愣是挪不动分毫。

    似乎有什么无形的牢笼,死死钳制住了她的动作,不容抵抗。

    相月白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告诉师父自己是重生的这条路被完全堵死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的确有“东西”在阻止自己。

    小弟子一系列的动作搞得谢听风更加疑惑,他看了看动作凝滞的相月白,又看看自己手背。“你想写什么?”

    相月白似乎咬了咬牙,重新写下。

    食指迅速划动,谢听风仔细辨别,发现小弟子写下的是:预知梦,在梦里,找办法。

    谢听风想起来了。

    前段时间小弟子梦魇醒不过来,被他跟余白梅破门惊醒之后一副快哭了的样子,说自己做了几年后的噩梦,还跟朝堂事有关。

    谢听风心里一动。

    他并不信鬼神之说,甚至对算命一类极其厌恶。但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出路,小白的梦或许真的是什么昭示……

    谢大门主叹口气,垂眼看着自己脸色尚苍白的小弟子,抿了抿唇,从袖中掏出了那枚能进宫的玉牌和另一枚雕了蛟纹的令牌。

    楚帝等到谢听风和相月白的时候,刚闭眼歇了不到半个时辰。

    他眼白布满了红血丝,仿佛憔悴了十岁。

    寂冷的气息无声铺陈在大殿。殿内两侧都摆了青绿山水屏风,宫人全都被屏退,只留了大太监徐承守着。

    “听风来了。”楚帝疲惫地撑着头,招了招手。

    “朕偏头疼又犯了,快来给朕按按。记得少时只有你在身侧,朕才能得一会儿安眠啊。”

    谢听风垂眸应是,上前卷了卷袖口,抬手开始揉按楚帝两边的太阳穴。

    相月白仔细盯着,生怕师父离太近会挨楚帝的刀子。

    安静了没一会儿,楚帝双眼又睁开一条缝。“这就是那个想进国子监念书的弟子?”

    “是。这是我那小弟子相月白。”

    相月白识眼色地躬身拱手:“见过陛下。”

    楚帝“唔”了一声,“原来就是你这小丫头,很有抱负嘛。有没有想过读了书,将来想做什么?”

    这话听着随意,但着实是不能乱答。

    相月白直起身,脆生生道:“月白想当大学士,桃李满天下,为大楚做贡献!”

    楚帝愣了一下,才恍然失笑:“小姑娘口气不小,听风,你教了个好徒弟啊。”

    谢听风不动声色地瞥过去一眼,脸上写着“别乱来”几个大字。

    “陛下说笑了。”他叙家常般对楚帝道,“不知今日陛下叫臣进宫来所为何事?”

    “确实有事要请你这小弟子帮忙。”

    话音一落,谢听风手指凝滞,视线缓缓下落在楚帝的头顶上。

    楚帝浑然不觉般侧首:“怎么了听风?继续按啊。”

    相月白暗自吸了口气,她觉得师父这一瞬间似乎在想怎么弄死楚帝然后跑路。

    她忙上前一步,“不知陛下有什么事需要月白做的?月白定当全力以赴。”

    谢听风挽起来的长袖袍往下掉了掉,他顺势抬手,重新挽起,“臣挽个袖子,陛下别急。”

    “您有事不交给臣做,反而让臣的弟子干活。陛下,您是不是觉得臣老了不中用了啊?”

    “你这话说的。”楚帝笑着点了点身后,对相月白道,“看你师父小气的。”

    楚帝话音一转,重重叹了口气,“这事儿啊你谢大门主还真办不了。小相姑娘,你上前来。”

    相月白应声走上前。

    “昨夜发生了很多事,最重要的一件,就是西诏王子乌青死在了楚都。”楚帝缓慢沉声道,“你或许不知道,朝中有一些官员不听朕的,而是听丞相的,像那鸿胪寺丞就是。”

    相月白心跳“砰砰”加快,她大概预料到楚帝要让她做什么了。

    “虞相并不在意西境的死活,但朕在意。朕需要能制衡丞相的一个东西,让相党官员不得不尽全力去处理西诏使者团的烂摊子。”

    谢听风来之前,何苏来禀了暗查东宫的结果。

    昨夜太子一直在寝殿休息,是鸿胪寺少卿去过后,才微服出宫的。

    至于是怎么跑到围杀谢听风的城郊的,实在是查不出来了。

    “朕需要一个账本,但那账本丢了,就丢在这都城里。

    “小相姑娘,朕要你找到它。

    “朕可以给你一条线索——虞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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