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怪不得说这事只有她能办。

    虞子德什么都不在意,唯一对亲妹上心些。

    而虞裳是国子监的学生。

    国子监如今唯二的女学子,就只有她和虞裳了。

    “听闻你在国子监和虞裳关系不错。”楚帝和气道。

    仿佛昨夜花大力气围杀谢听风和虞水的爪牙杀手不是他命令的一样。

    相月白很难抑制住自己回想起乱葬山那一夜。她死在那一夜。

    暴雨,鲜血,沉闷的呼吸,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杂乱奔跑声。

    还有轰然而降的天雷。

    先前不知道,现在看来当时追杀她的楚帝那队人应当就是爪牙杀手。

    当时,她后背最深的那道伤口,就是被爪牙的弩/箭狠狠擦过留下的。

    “不敢称好,二小姐不嫌弃月白是江湖人罢了。”相月白垂下眼睫,挡住冰冷的视线。

    楚帝顿了顿,忽地转移了话题,“朕看你站立姿势有些僵直,可是受伤了?”

    相月白动作一滞,只觉那根弦从心里绷紧到头顶。

    她强迫自己放松绷紧的肩膀,露出局促的笑容,“并非,月白是第一次面圣……就、就有点紧张。”

    谢听风适时地开口:“陛下见谅,劣徒年纪小,在门派里被惯坏了。”

    楚帝靠在椅背上,闻言笑道:“倒不如你那时候胆子大,进宫来见先帝从来不怵的。小相姑娘既然紧张,那不如给朕展示一下你师父教你的功夫如何?人嘛,筋骨舒展开了,也就放松了。”

    谢听风马上替相月白挡回去:“劣徒学艺不精……”

    楚帝转首看向他,面色微沉:“朕没问你。”

    殿内瞬间寂静,耳边只余热茶雾气升腾。

    相月白还是那副局促的模样。她快速眨了眨眼,抬起头来,“陛下想看什么?”

    “你师父最善使剑,你便来一套剑法,如何?”

    “遵旨。”

    徐承从外面进来,取了殿门外侍卫的佩剑呈上。

    身法是最不好掩盖的东西。这一点在师姐一交手就发觉她武功进益太快时,相月白就意识到了。

    她拔剑出鞘,缓缓横在眼前,眼如刀锋锋锐,寒光微闪。

    被窗棂割碎的日光穿过大殿,相月白在光影间旋身翻腾,日光下浮在空中的灰尘被剑气震开。

    剑法大开大合,是和岑道比试时用的招式。

    而后几个身姿变换,剑招又有变化。谢听风凝神细看,发觉已经不是自己教她的剑法了。

    相月白怕自己剑法太顺手露馅,因此学了岑道那日用的招式。

    站定,剑收。

    相月白白皙的额头鼻尖已经布满冷汗。执剑的手往身后缩了缩,挡住脱力而无法克制的颤抖。

    “不错,不错,后生可畏。”不知是敷衍还是真的满意,总之楚帝好生夸赞了一番。

    而后他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朕要的东西先前应是在乌青王子手里,他生前曾去过虞府,还带走了虞裳。后来这东西就不翼而飞了。”

    “你有武艺,又与虞裳交好。小相姑娘,这事朕只能找你办了。你可愿?”

    空旷大殿内,只有三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相月白沉思片刻:“若是账本也不在虞二小姐手里,当如何去寻?”

    楚帝始终和气:“那你就邀虞二小姐进宫来玩,朕给你们安排住处,御花园、后宫嫔妃处,去哪里玩都可以。”

    相月白立即懂了楚帝的言下之意,若是账本不在虞裳手里,就把虞裳带进宫作人质。

    “可虞相未必会同意二小姐随我……”

    “你必须想办法让虞裳进宫来。”楚帝打断她,不见愠色,却有无言的压迫感浮现。

    一字一沉,“这是朕交给你的任务。只有你能完成。”

    相月白沉默良久,忽地跪下了。

    她行了叩拜大礼,如实道:“月白并无把握一定成功,陛下,此事月白不敢答应。”

    黑底红纹的礼服依旧昭示着帝王威严,只是摘了冠冕后仍难掩疲惫。楚瑞年逾四十,鬓角已经花白一半,年轻时的风流倜傥被皇宫不见天日的岁月侵蚀,磨成了帝王的端严威慑。

    他轻轻敲着膝上布料,仔细盯住了殿内跪着的相月白。

    太阳穴上揉按的双手不曾停过,但楚瑞还是从轻重力度中感觉到了那人的情绪。

    “罢了。”

    他平声道,“先别急着回绝朕,你再回去好好想想。”

    相月白暗暗松了口气,直身拱手:“谢陛下。”

    见小弟子准备撤,谢听风也松开手后退一步,“陛下,臣也先告退了。”

    说罢一躬身,便转身要走。

    “听风就先留下吧。”

    刚迈出一步,身后就传来楚帝的声音。

    嗓音半是沙哑,蕴着帝王的威严沉沉压来。

    相月白猛地回身。

    不知是何处漏风,钻进殿内一缕秋寒,谢听风瞬间脊背攀上了寒意。

    他微不可察地抬起视线,正对上相月白遽然收紧的眼瞳。

    走。他无声地做出口型。

    屏风后,何苏的影子已然露出一半。

    “朕现在忙的焦头烂额,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怎能这会儿临阵脱逃呢?”

    楚帝意味深长道,“今日便留下,帮朕处理西诏使者的这堆烂摊子吧。”

    谢听风默然而立,最终回身道:“臣遵旨。”

    *

    虞府。

    昨夜乱战留下的狼藉还未清扫,虞裳的院子塌了一面墙,其他地方受损倒是不严重,勉强能住。

    虞水本想给小姐换个住处,但虞裳不肯,一言不发就进了屋子。

    虞水不好跟进去,就只好安排人收拾院子。

    进了屋,虞裳关门的瞬间便绷不住落下泪来。

    她一路上紧握着手中那枝染血的早梅,死死抿唇才忍住抽泣。

    少女将那枝梅花抱在怀里,泪水“啪嗒啪嗒”砸在地面。

    血迹斑斑的手递过这枝梅花,和修长脖颈被刺中的场景反复在她脑中出现。

    她第一次离死亡这样近。也是第一次这样不想哥哥以外的人死。

    虞裳抖着手从袖口摸出一个布包,正是昨夜乌青拿来包她桌上香料的那个。

    昨夜情急时乌青第一件事不是担心自己能不能跑,而是先叫她收好,不要浪费了香料。

    乌青懂香,也爱香。

    昨夜乌青的话说得古怪,但能听出他执意要带自己走,是因为自己制的香无意中破了他的香。

    “要我制作一种让人一旦离开就会难受的香。”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愿意品尝我制的香的美妙。”

    乌青此言听来天真,却细思极恐。

    他还问了哥哥马车上的熏香放了什么。

    那破了西诏香的那款,应当就是自己给哥哥制了随身带着的香粉!

    香粉材料和布包里重合的有……

    虞裳抹了把糊住视线的泪水,抽噎着埋头清点。

    紫苏、檀木、广藿香、清心叶、艾草……

    不行,没有西诏香对照,她猜不出究竟哪味起了作用!

    虞裳克制不住地跪坐在地,无声哭泣。

    乌青,你制出的香,究竟是什么?

    *

    岑道进宫直奔和泰殿而去。

    武安郡王还未归家。

    他身后跟着一个护卫打扮的男人,却不是岑小钧。

    “走路别那般雄赳赳的。”岑道低声道,“这是皇宫,不是你西境大营。”

    孟谨行只得依言收敛了自己的动作,他摸摸脸上易容,狐疑道:“岑修远,你那护卫队哪搜罗来这么一堆啥都会的人?拿到边境去,都能当一支先锋小队用了。”

    “回都之后着手的,你想要就自己组建一个。”

    “你怕什么,当年我挖岑小钧的墙角不是也没挖走么……好好我闭嘴,咱走快些。”

    二人一路急行,在靠近和泰殿时遇到禁军巡逻。

    禁军统领认得岑道,听闻他是来接父亲,便放他进去了。

    正当二人抬腿要走的时候,岑道余光中瞥见一抹蓝衣身影。

    他倏地回首,凝神细看。

    真是相月白。

    岑道调头就要过去,却被身后孟谨行拉住:“哎,你干嘛去?都到门口了!”

    “那是我的学生。”

    岑道看见相月白的状况似乎不太好,正靠在墙上歇息。

    他眉头蹙得愈发紧。

    “你学生?你学生在宫里有什么稀奇的,办完事再打招呼不行么……我那娘诶。”

    孟谨行眼神也不差,多看了两眼便看清了相月白的相貌,顿时伸长了脖子,目瞪口呆,“亲娘,那是个姑娘家?”

    他顾忌着禁军统领还没走远,尽力压低了声音,却还是透着掩不住的震惊与兴奋。

    “你那换个牌匾就能原地变和尚庙的国子监,终于又进女学子了?”

    岑道不善的目光瞥过去。

    “谁家的小娘子,成亲没啊,喜不喜欢从军的?早就说了有好姑娘你给我留意着点……不过这回竟然没给人吓走,能扛得住你任祭酒的国子监,那得是什么神人啊……”

    岑道冷声道,“待会儿那西诏使者,你自己处理。”

    “别啊岑大祭酒。”孟谨行识相地收敛痞气,拍了拍岑道胸膛,“我给你把风,你快去快回,今天可是任务繁重。”

    冷风一吹,草木枝叶上化了一半的白霜簌簌掉落,相月白才恍然惊醒原来今日是霜降。怪不得冷了这许多。

    马上就要入冬了。

    往年冬日她总会胃口大开,门派小厨房时常会给她加餐,好叫她趁着冬天多吃些,长长个子。

    今年不知是事情太忙,压力太大,还是怎的,最近什么都吃的少。

    以至于如今受了伤,都觉得比往日更虚弱。

    身上伤口在舞剑时便再度崩开,“九命丹”只能猛提她一口气,却挡不住钻心疼痛。

    相月白能感觉到血流顺着脊背中间微凹的弧度蔓延而下,她借着掩面咳嗽的动作往嘴里塞了几颗补药,没有水,便生嚼碎了咽下。

    爪牙的人还在盯着她。绝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受伤,联想到昨晚的黑罗刹!

    她假装在帝王面前受惊,蹲下身靠着墙掩面哭泣。实际上是顺势休息,攒点气力好出宫。

    正当她觉得休息差不多了,准备起身时,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面前一道阴影覆盖下来。

    与此同时,熟悉的冷冽气息扑入鼻腔。

    相月白掩住的眼睛微微睁大,心跳不受控地遽然加快,撞击胸腔。

    那冷冽气息忽地靠了极近,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但又一顿,迅速撤开。

    她听到岑道微哑的嗓音:“装哭。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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