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父亲于十日前病故,末将谨遵父命,将消息封锁,日夜兼程赶到楚都来,就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拦截西诏使者团。”

    孟谨行亲自带着情报进都,必定是十万火急,可他偏偏又扮成岑道的护卫。楚瑞即便生疑,也只好屏退众人,听孟谨行如何说。

    除了孟谨行,岑道也被留下了。

    “一月前,西诏使者团从诏国境内出发,途径边境时,父亲怀疑使者团携带了违禁之物,但因使者布拉古称其箱内皆是进贡皇室的贡品,动了便要他承担毁坏贡品之责,所以没能详细查验。”

    跪在地上的孟谨行收敛了痞气,双眼黑冷,句句沉重。

    “之后不久,父亲在巡防时不慎落马,摔了筋骨,再加积劳成疾旧伤复发……”他齿间淬了血气,胸膛剧烈起伏,而后强行被压至平静。

    “亡故前,他命末将掩盖身份赶往楚都,务必截杀这支使者团。”

    话音落罢,孟谨行从贴身处拿出一封盖着帅印的信,呈给皇帝。

    楚瑞展开信纸,确实是孟不良的笔迹。

    信中详细记录了使者团在过关时的异样、近期西境兵马的异动和孟不良自己的怀疑,以及将孟谨行派去楚都的考量也都写得清清楚楚。

    最后,孟不良写,臣深知边境将帅私自回都等同于谋逆大罪,但恳请陛下看在孟家最后的血脉唯谨行一人的份上,罪归于臣,恕他死罪。

    罪臣孟不良戎马一生,孽业无数,于阿鼻地狱,拜谢陛下。

    楚瑞捏着信纸,沉默良久。

    孟不良跟岑义安一样,是先帝打前朝时的大将,但他不是武将世家出身,而是泥地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从军前当过山匪,后来带着喽啰们从了军。

    乱世出英豪,孟不良磨砺出一身本事爬上将位,成了大楚开国功臣。

    但他那身匪气始终改不掉,后来当了一境主帅,手握重兵,更是倨傲凶戾。新朝建成后,帝帅便有隔阂了。

    后来楚瑞年少登基,本就疑心病重,与这位孟大帅隔阂更甚。

    这信,怕是孟不良恣意一生里,唯一低头的时刻吧。

    “孟慎言,朕恕你死罪。”楚瑞道。

    拉紧的弓弦被松开,岑道垂落眼睫,松了口气。

    孟谨行叩首,“——谢陛下。”

    “朕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跟着岑修远,掘地三尺也要把西诏使者团挖出来。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人,朕要活的。”

    闻言,孟谨行忍不住皱起眉,“陛下,末将来前大帅曾说这支使者团很危险,应以截杀为先……”

    楚瑞端坐在桌案后,俯视着他,冷声道:“孟将军,你这是质疑朕?”

    将军,朕。楚瑞这是提醒他记得自己的身份。

    孟谨行只好垂首拱手,“臣不敢,陛下恕罪。”

    “两天时间,岑修远,孟慎言,这是给你们的期限。”

    “是,臣遵旨。”

    “臣遵旨。”

    *

    宽阔的马车内残留着主人身上常有的冷冽气息,混着清淡微远的松木,一如他这个人。

    软垫之类都是最普通的料子,见不到丝毫奢华之物,任谁见了都要怀疑这怎么可能是当朝郡王家的马车。

    座位旁边放着本已经卷边的册子,相月白坐下时瞥到了封面的字:国子监记事。

    她常被抓去枫峦居罚抄,也在提前完成课业时帮岑道处理过杂务,岑修远那手铁画银钩的字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岑道用来记录监内日程事务的记事册。她看了又看,还是忍住没动。

    不经允许不该动别人的东西。

    伤口还在密密麻麻地翻涌疼痛,虽然师姐已经重新处理过了,但她毕竟短时间内失了不少血,明显虚弱不少。

    等岑道的过程中,她甚至疲乏到靠在座位上睡了一觉。待收拢气力一睁眼,问岑小钧,才知岑道竟还没出来。

    那记事册安静地待在她手边,相月白食指搓了又搓,心道,真的太无聊了,就看一丁点。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从她入学第一天起,自己的名字就频繁出现在岑修远的笔下——九月初三,学子相月白于子时翻墙,罚抄。

    九月十一,学子相月白于丑时翻墙,罚抄。

    九月十二,学子相月白于丑时翻墙,罚抄。

    九月十三,学子相月白未背下《论语》,罚抄十遍,抄写时总咬笔头,于子时翻墙归监。

    九月十五,学子相月白未背下前日的《论语》,于寅时归监,算了,不罚了。

    ……

    九月廿二,学子相月白未背下《孟子》,罚抄十遍,一直在吃秋梨酥,没有咬笔头。

    九月廿三,又翻墙了。

    ……

    十月初五,学子相月白武学课与我比试,胜。栗子饼比绿豆糕剩的少。翻墙。

    ……

    十月廿二,学子相月白罚抄《韩非子》十遍,东记的糖葫芦蜜饯鲜花果子没剩,兴堂的很少碰。翻墙。

    ……

    其间也有其他学子的名字,罚抄罚背也有,但后面就很少写了,多是谁打架了,谁欺负人了,谁找他告状了,谁寝舍东西坏了要修了……

    最多的还是她的名字。

    相月白神色古怪地翻完了记事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翻墙的次数原来那么多。

    自己没把国子祭酒气死简直是菩萨保佑。

    相月白不信神佛道教,但此时她真的想诚恳说一句:谢谢菩萨。

    除了翻墙,岑道还记了她吃东西的偏好,虽然看起来很像随手一记……但整本册子,只有她的名字后面跟了这么多吃食……

    她蓦地想起来,自己确实很久没咬过笔头了。

    每次去枫峦居罚抄,她待的桌案上总是摆了不同样式的吃食。

    问起端坐她斜后方的岑道,他便神色淡淡地瞥一眼,说是齐司业送来的,他不嗜甜,叫她随意吃。

    后来不知怎得,碟子里摆的越来越合她口味,有时候她都能在枫峦居吃到饱。

    ……分明就是他自己买的吧。

    相月白冷静地合上册子,放回原处,绯红无声在耳根晕开。

    双手平平搭在膝盖上,目视前方。

    滚烫的握在她后颈的掌心。

    那人极度恐惧后交织着心疼的愤怒神情。

    还有暴雨中箍得她发疼的拥抱。

    岑修远的“在意”太隐秘了,相月白心想,若不是昨夜实在凶险,他恐怕会一直克制下去。

    不过,暴雨落下时只听清半句的“谁想只做……”

    后面究竟是说什么?

    正当她努力绷直的嘴角弧度岌岌可危时,车帘被一只修长劲骨的手微微掀开。

    “小白?”掀帘之人试探出声,嗓音比先前在宫里遇到时带上了明显的低哑。

    但依旧沉稳平静。

    “是我。”她忙应声,伸手托起帘子。

    岑道的浓墨泼就的眉眼出现在她眼前。

    甫一见到人,包裹着他的霜意就无声地融化了。

    岑道撩袍上车,低声问:“伤口怎么样,重新包过了吗?”

    “师姐处理过了,也吃过药了。”相月白在清雅门马车上处理完伤口才过来,为了避免惹人注目,清雅门众人没跟她一起过来。

    岑道“嗯”了一声,背对着她上下翻翻,摸出了酒壶递给相月白:“药酒,昨天特意找陈大夫配了一壶,可补气血,也有止疼的功效。”

    相月白道谢接过,却敏锐地发觉岑道下意识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不敢看自己?

    “酒壶是新的。”见她犹豫,岑道以为是介意他用过,忙出声解释,“我没用过,你放心喝。”

    这一解释,惹得相月白没忍住笑了。

    岑道还在疑惑她笑什么,就见她已敛起笑意,而后将进宫遇到的事完整地叙述了一遍。

    “虞裳是我的朋友,我做不到拿她给陛下当人质。”

    原来如此,谢听风被留下要挟相月白了。岑道眉头紧蹙,叹了口气。

    “这事现在不着急了。在你走后,我们发现西诏使者团失踪了。”

    “失踪?”相月白怀疑自己累出幻觉了,“这么大宫城里都是陛下的人,外邦使者说跑就跑了?”

    岑道摇摇头,把楚帝令他暂代禁军统领的事和孟谨行被发现的事告诉了相月白。

    “孟小将军会冒着死罪的风险来,足以说明西诏这次定是不怀好意,所以现在最紧急的是找到西诏使者团,把他们拦在楚都。”相月白沉思片刻,“那先前他为了钳制相党,要我找张泰手里的东西,还要我哄骗虞裳进宫——还作数么?”

    岑道:“若是能找到使者团,那陛下就仍旧需要相党给他干活。若是找不到,诏国王子身死一事一旦传回诏国……边境必有恶战。到时陛下会更需要相党老老实实,不去作妖。你先着手查,放心,谢门主才智双全,不会有事的。”

    张泰和账本在何处相月白倒是知道。

    太子楚正则手里。

    昨夜她冲出去后就没关注过她的新合作对象如何了,显然太子殿下跑的比她快。

    太子殿下当时说:“那东西你我共享,本宫缺帮手,可以拿你想要的雇你做事。”

    如果想拿到那账本……她从此就必须为太子所用了吗?

    *

    后殿。

    身着帝服的男人喘着粗气,脸颊泛着古怪的红晕,嘴唇却苍白至发青。楚瑞跌坐在软榻上,抬手朝徐承招了招:“香囊呢,拿来,赶紧拿来!”

    徐承忙拨动暗格,从中取出一个香囊来,呈给楚瑞。

    帝王一把抓过,贴着鼻腔深深吸了口气。

    温甜幽香瞬间钻入身体,如一只柔弱无骨的纤手抚平人四肢百骸的渴求焦躁。

    大楚帝王恨不得将自己埋在其间,又深吸了几大口。

    一刻后,徐承小心翼翼的唤道:“陛下?”

    楚帝半倚在软榻上,没有应声。

    “陛下啊,老奴还是觉得……这东西还是少碰为好。”徐承躬身立在一旁,低声劝道。

    “原先陛下一天只闻一次便好,如今一天要闻三次,这间隔怕是越缩越短。这……这属实危险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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