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闻言,楚瑞终于有了反应,他撑起身来,疲色一扫而去,人诡异地精神起来——或者说兴奋。

    “朕知道你是为朕好。”楚瑞一手按住太阳穴,整个人肉眼可见的不协调,像是从疲惫中强行撅出精神来,“可朕年纪上来了,日益力不从心,闻闻这香,处理起奏折来都快些。再说,朕若现在露出破绽,你觉得丞相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徐承知多言无益,他主子是楚帝,做奴婢的领命行事就行了。

    他再度躬身行礼,“皆由陛下做主。”

    磋磨半晌,楚瑞终于想起来正事:“不是叫何苏把谢听风带下去,然后来回禀吗,怎得还不见人?”

    *

    跟岑道分开后,相月白纠结了很久才回去见师兄师姐。

    自己是黑罗刹这件事,岑道秉持不想说就不问缘由的态度。可师兄师姐不会。

    好好的小师妹突然变成了恶鬼之首,师兄师姐不被她气得背过气去都算好的。

    可不坦诚这一点,她就没法解释“张泰和账本在太子手里,而太子想拿此物招揽她”这件事。

    况且太子知不知道她真实身份还不好说。

    回到清雅门的马车,相月白先将岑道在宫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师兄师姐。

    话音落罢,谢澜沉思片刻,捋了捋思路:“现在西诏使者的下落有世子负责查,清雅门的压力就能稍微减轻些。据说张泰落在了四界七道巷的人手里,咱们在那边的门路比较少,不然去碰碰运气?”

    相月白一愣:“谁?哪个四界七道巷的人?”

    谢澜:“一个绰号黑罗刹的女子。”

    霎时间,相月白如五雷轰顶一般觉得自己被劈得四分五裂。

    她蓦地想起虞家暗卫汇报给虞水的话:“张在四界七道巷露了面,当场就被四界七道巷的黑罗刹截下了!”

    当时她就气得想吐血,心道虞家暗卫探听消息的本事也太不行了。

    怎么大师兄得到的消息也是这个!

    相月白忙逮住大师兄:“昨晚好像听虞家暗卫也这么说,是何处来的消息?负责追踪的外门弟子可看到了黑罗刹是谁?”

    “是从四界七道巷打听到的,这种事给些钱就能问到,外门弟子到的时候没见到黑罗刹本人,是她雇的江湖人在追张泰。”

    听闻此言,相月白才好容易松了口气。

    不对。

    她垂下的眼睑微颤,眼皮下的瞳孔骤然缩紧。

    四界七道巷的消息的确给钱随便就能问。

    那别人也可以给钱让人随便说。

    结合虞府的消息来看,这消息分明就是向黑罗刹身上引的!

    有人想散播出去一个消息:张泰在她手里。

    相月白咬咬唇,抬头看向大师兄:“咱们现在时间紧迫,来不及去碰运气了,再说昨夜那么多人追张泰一个,半路让别人截了也未可知……不如就从虞裳切入,她与乌青王子接触的多,兴许知道什么。”

    不失为一个方向。谢澜没多想,点头应下:“可以。”

    相月白暗暗松了口气。

    张泰在太子手里,她虽知道,可去找太子也是不愿意的。

    重生以来她最重要的事就是改变门派的命运,让清雅门撤出楚都。若是让她再去为太子卖命,那跟上一世何异?

    她正暗忖,又听谢澜语气古怪:“你走的时候没抱东西吧?这酒壶哪来的,是世子给你的?”

    一低头,才发觉自己上车后一直抱着酒壶没撒手。

    岑家马车内,二人的对话再度浮现在她脑海中——

    “这酒壶挺别致的,你还有吗?”

    岑道疑惑地看了看她怀里那个平平无奇的葫芦。长得跟其他葫芦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王府随手拿的……喜欢便拿去。”

    “我还没说想要,老师。”她似乎挑了眉,想了想试探道,“我确实喜欢,王府还有多少?我都搬走啦?”

    “随你。”岑道看起来并不在意。

    但也隐隐露出些疑惑,这么多酒葫芦能干什么。

    她闻言顿了顿,又笑,“你平时用的那只玉管狼毫很好看,我能借用几天吗?”

    正在整理手上情报的男人下意识答,“想用就直接去枫峦居拿。”

    “上次去九味楼点的菜都不错,下次一起去吃吗?”

    “好。”

    “凌华大道又新开了很多脂粉铺子,我想去看看,你能不能陪我?”

    “可以。”

    她眉梢愈发高,“脂粉铺子你都愿意去?你能看明白那些?”

    捏着细纸条的两根手指停在半空,指节间隐隐青筋,是标准的武人的手。

    岑道从情报堆里抬起头来,没太明白她想怎样。

    “你叫我去。”

    “我叫你去你就去?”

    “嗯。”

    -

    相月白十指下意识用力,往怀里抱了抱。“嗯。”

    见师兄眉梢吊得愈发高,她还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装的药酒,没用过,是新的。”

    余白梅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便罢了,宋放闻言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了这酒壶好几眼,最后才别扭地嘀咕了句:“算他有心。”

    爆炸来临时岑道的舍命相救,和暴雨中那一抱,他们都看在眼里。

    不管心里有再多挑剔,却也都不得不承认,武安郡王家这位世子不算讨厌。

    正商议的差不多了时,马车外传来走近的脚步声,清雅门弟子低声交谈后掀帘禀报:“大师兄,翟师兄来了,说有事找小师姐。”

    谢澜一愣,忙探身去看。

    翟成远站在外面,见到他便憨厚一笑:“大师兄。”

    听到翟成远前来,相月白也怔了怔,谢听风把胥知书放在了他那里,翟成远的首要任务就是保护并监视胥知书。现在他人在这里,那……

    果不其然,翟成远上车后第一句话就说:“胥姑娘有急事找小师姐,是关于胭脂的。”

    先前她们查胭脂线索时翟成远全程跟着,因此知道她们在查什么事。

    但他们都还不知道谢听风被扣下作人质了,所以是什么紧急到让胥知书直接找到宫城门口来?

    “知书人在哪里?”她问。

    “我们驾马车来的,”翟成远如实道,“就停在不远的地方,胥姑娘说,小师姐还是过去一趟为好。”

    说不定是能打破僵局的线索,毕竟这有问题的胭脂跟西诏人脱不了干系,若是能顺着摸到西诏使者此行目的,也算是给岑道那边出力了。

    相月白紧了紧披风,敲了敲马车车壁。“是我,相月白。”

    车帘应声掀开,是胥知书冷霜似的面容。她见到相月白,总算松了口气,“月白,来,上车。”

    相月白撩袍低头,抬腿跨了上去。待再抬头时,却见车厢内还有一人。

    鹅黄色裙摆散在她的靴子旁边。

    复杂的香料和脂粉气混杂在车厢内,那人跪坐其间,闻声抬起头来,露出的小脸唇红齿白,容颜如玉。

    正是虞裳。

    “裳裳?”她惊异道。

    见是相月白,虞裳也有几瞬恍惚。

    她蓦地想起来虞水向她汇报的经过。

    昨夜她昏过去时,是乌青、程野校尉、虞家暗卫还有相月白合力救了她。

    而相月白突然出现,半路插入战局中目的就是为了救她。

    “你怎会在此,没在府里养伤?”相月白已经同样跪坐下来,微微皱眉看她。

    虞裳忽然直起身子,端正地朝相月白躬身作揖。

    “昨夜救命之恩,虞裳没齿难忘。”

    相月白忙伸手扶她:“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我难道还能对你见死不救吗?”

    虞裳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相月白,“我不知能帮到你们多少,但只要和香有关的线索,我一定尽全力。”

    她比相月白要小两岁,因此在相月白和胥知书之间更显得像个孩子。经历了做梦般激烈的一夜,这个孩子仿佛被近在咫尺的死亡惊醒,琉璃般眼眸中沉淀下了从前不曾有的坚定和执着。

    胥知书:“翟成远今晨叫我收拾行李,说随时可能转移,我就想着走之前再买两罐罪证存着。然后就遇到了虞二小姐。”

    虞裳也是去买胭脂的,她每样都买了一份,一家店一家店地买过去,胥知书便上前试探了她买胭脂做何用。

    而后胥知书便说想带她去见一个朋友,她们正在合力勘察此事。

    “原来那个朋友就是你。”虞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怪我太莽撞,那般买香实在太打草惊蛇了。”

    摆了一车厢的胭脂有的敞着盖子,有的拧紧丢在一边。包袱里的香料也铺了满座位,相月白不通香道,只能认出艾草。东西实在太多太碎,以至于三人根本无处待着,只能插空坐下来。

    “那结果如何?”相月白问。

    虞裳指了指那些胭脂,“这些,全都放了同一种香。”

    相月白倏地抬头,手指揪紧膝上布料,“是会使人上瘾的香吗?”

    虞裳回视她,点点头。“我闻出了西诏特产的一种香料——影竺。”

    “书中记载,这种花在西诏多用在庖厨,作提鲜之用,但因花难以养活,所以只有大酒楼会花费钱财人力种一些。我的香料库里有一点,但没敢贸然使用过。关于闻之能上瘾……书中并无记载,但我猜测,经过特殊的处理,确能达到同样效果。”

    “不只是闻之。”相月白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此胭脂流行于妇人女子之间,青楼尤甚,抹于唇上,那么自己、丈夫、嫖客……”

    未尽之言胥知书亦听懂了。

    胭脂已经流行了好一段时间了,究竟有多少人都患上这瘾毒了?

    虽然还不知道会不会死人,但上次目睹在赵府目睹赵员外郎和钱玉儿那一幕,其害不仅是身体上的,对人的性情脾气也有极大影响。

    先前她们还怀疑过会不会是西诏卖东西的手段,可如今得知这是西诏费尽心思传进来的,孟将军亦为此冒死罪而来,可想而知,必定是危机楚国社稷!

    此香放在街巷,走过路过的人便都会闻见,倘若那些女子买回家中,再分享给姊妹邻里……

    恐怕中了瘾毒的人,比她们想的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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