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不全是。我对学子一视同仁,她们不接受国子监的考核,早晚也是会被退学的。”

    “可不是每个女学子都像我一样从小习武,不像男子一样从小被抓去书房识字啊。”

    岑道眉间微蹙,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一直忽略的东西。

    “她们生在金丝笼里,被要求裹脚,温婉,为嫁人修炼成各种各样的菟丝花。国子监的课业……于她们而言或许真的很难啊。

    “我是孤儿,幸甚至及在临死之前被师父捡了回去,师父对每个弟子都是从小宠溺到大,亦没有男女之偏,我也得以习武、念书,样样都学的不差。

    “我有这样的机会,因此才知道自己做得到这些,可她们——甚至都不知自己其实能做到,甚至以为,自己进国子监只是为了嫁给你,或者别的谁。”

    相月白呼出一口白气,往上飘去。

    “如果还有机会,老师不如多给她们点时间。国子监曾经有过钱玉儿,不是吗?”

    曾经有人做到过,不是吗?

    怔然之后,岑道的目光由思忖变得恍然:“我原以为要求严苛是为她们好,有学识技艺傍身,总好过无法保护自己……原来一叶障目了的是我。”

    鸿胪寺钱主簿老来得女,给了他唯一的孩子所有的宠爱,由着钱玉儿饱读诗书,一身学识。成为了国子监那届学子中的第一人。

    但也因怕她日后没有依靠,而早早逼她嫁了人。

    从此珠玉蒙尘,再无人知钱玉儿。

    岑道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便明白了相月白的意思。

    他忍不住看向相月白,眸色微动。

    她总能看到与常人不同的东西。

    “齐闻非嘴上常念叨因材施教,也曾劝过我莫太严苛。但我在军中强硬惯了,不曾听过。”

    岑道低声说,“在做老师这方面,我远不如他。”

    “能想到女子该有学识技艺傍身,在这都城中本就少见了。”相月白想了想说,“但你毕竟没有作为女子活过,自然也会有不周全——说起来我也好奇老师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岑道便说:“你在楚都长大有所不知。边境之地,就在我驻守的地方,存在着‘娘子军’。”

    “娘子军?”

    “是。前朝乱世,连年征战,男丁几乎全被征兵。虽楚朝建后也休养生息了几年,但上一代男人留下的孩童尚未长大,楚国就因根基不稳,又是几年战争。边境村庄城池十室九空,人口多一些的,也只剩下了年老或年轻的女子们。”

    “我刚被父亲带到北境的时候,她们就已经自己组织了成规模的护村队或护城队,平时巡逻、操练、保护幼童老者,皆是女子。”

    相月白第一次听说,她确实从未去过边境,上一世的活动范围也只限于楚都,临死前才去了一趟灵州。

    原来偏远之地有这样传奇的存在……

    “好厉害。”她真心实意地称赞。

    “不止北境,其他四境也有相似的存在。边境民风彪悍,周遭城池自然也受影响,凡是被征过男丁的州郡,女子作为家中顶梁柱、甚至一村顶梁柱的情况越来越多。她们若不掌握些本事傍身,是无法保护家中老人幼童的。”

    肃武帝以武建国,因此上下皆尚武。她原以为是由此民风开放,女子迈出闺门的机会才越来越多,没想到还有这一层缘由。

    如此看来,岑道对学子态度强硬也难怪了。

    “怪不得你会严苛要求她们。”相月白若有所思,下意识找了个舒服的角度窝着,没发觉身后的躯体僵硬不敢动了。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国子监的女学子是从小生活在都城的。就像我方才说的,她们从小是被以‘嫁个好人家’为目标培养的。若是你在边境开学堂,教授技艺本领,需要谋生的人自然愿意学,但在楚都,凡是家里肯送进国子监的,没几个是为了让孩子谋生的。”

    相月白憋着笑:“那些世家是想招你为女婿。”

    岑道不知想起什么倍感头疼,再一次叹了口气。

    他试图转移话题:“还有什么事想问么?”

    相月白来这一趟的确没什么正事,只是因着想见他。

    岑道这么一提,她才终于想起来福叁说的话。

    想知道什么,不如亲自问。

    “说起国子监,此事之后,我也该离开了。”

    她这一世的首要目标就是两个账本,以劝说师父离开楚都。

    接近虞裳也是为了接近账本。现在师父已经打算离开,她的目的间接达成,也没有留在国子监的理由了。

    “我大概是最后一次称你老师——老师,我们以前见过吗?”

    *

    到宫城时已天黑透了。

    三司紧急审问过周氏,第二天一早朝会上,一张口就震惊了所有人。

    代三司统一回禀的是刑部尚书,他手握笏板,字字铿锵:

    诏国选定周氏不仅是因为她好控制。

    还是因为她作为文宁侯的妾——不仅能接触到其他八十房妾,还有朝中其他世家与官员的夫人们!

    这噬魂香之传播……

    朝上当场就炸开了锅,犹如泼进油锅里的水,崩了个天翻地覆。

    各司官员崩溃的崩溃,怒极顿足的怒极,还有哭嚎者十之二三。

    正乱时徐承从外面得了传来的消息,匆匆进殿禀报:“太医院已确认,原禁军张敬天确染噬魂香之毒,亦承认自己为了得到噬魂香而协助了诏国使者的出逃。”

    浪潮翻涌得更甚一步。

    宫门再次落锁,各司官员被禁足在各自的值房内,禁军代统领岑道领人看守,以防有人如张敬天一般,泄露出更多楚国机密。

    御书房内,楚帝屏退了侍候的宫人,只留下了岑道、孟谨行。

    “诏国使者此事,二位卿怎么看?”

    孟谨行拱手行礼:“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解决噬魂香之毒,诏国使者若给不出解药,就一个一个的凌迟,总会有扛不住的人。

    “而乌青王子,他本就是偷渡入楚国境内,又因与丞相的纷争而被牵连,此事罪责合该由丞相一人承担。”

    岑道跟着行礼:“臣以为,当根据诏国使者供出来的使用噬魂香者,审讯其钱财往来,以及是否泄露了大楚财力兵力的机密。掏出全部情报后将诏国使者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楚帝却没立即点头,他自说自话般,避开了二人的方案:“朕觉得,还是留诏国使者一命。”

    孟谨行猛地抬起头。

    岑道声色不动,眸光却也沉了下来。

    “不知陛下有何打算?”孟谨行问。

    “乌青王子死于大楚,朝廷本就难辞其咎。”楚帝摸着胡子,向后靠在龙椅上。

    “若是再杀诏国使者,岂不是太不讲道理?”

    孟谨行维持着脊背微躬的动作,满脑子“你在说什么屁话”。

    楚瑞终于疑心病把自己疑疯了?

    楚帝:“再者孟卿也说了,要靠诏人解决噬魂香之毒,一味凌迟,恐适得其反。”

    孟谨行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在都城住的时间拢共也没一个月,没听过说话这么曲了拐弯的。他望向岑道,左右瞟了瞟示意。

    精密复杂的武器战局他能看懂,这不说人话的官场可真不行。

    岑道一看便知孟谨行在想什么,但他现在也有些摸不准楚帝的意思了。

    “依陛下的意思?”

    “朕觉得,还是放他们回诏国去。”

    孟谨行“噌”地站了起来!

    岑道一把死死按住他手肘,沉默片刻,问:“可他们的王太子毕竟死在了楚国地界,诏国必然会以此挑起战争。”

    “诏国王室根本就不缺王子。”楚帝盯了会孟谨行,见他没有更进一步动作,才收回视线,面露不屑,摇了摇头,“那乌青被封为王太子,不过也就是个傀儡罢了。”

    “给他们把尸首好好送回去,赔些金银和土地,如何还会有战争?再不济,划座城池给他们便是。他们很快就会立新的王太子。”

    今日不比昨日暖多少,御书房内已经点了火盆,岑道和孟谨行两个火力正旺的青年人热的有些躁,楚帝却仿佛觉得刚刚好。

    此时屋内只剩银炭安静燃烧的声音。

    楚帝端坐在御案后,并不是开玩笑的模样。

    孟谨行心想:如此荒谬,当是梦境吧?

    孟不良宁愿临死前榻边没有一个亲人,也要把他赶回楚都做的事。

    就被楚帝这么两句“赔些金银土地”“划座城池”给打发了?

    孟不良,你值得吗?

    孟谨行在心里问老爹。

    他日夜兼程,心里想的从来都是自己一定要完成父亲的交代。

    却从没想过自己到了楚都后,竟被最应该帮他的人打发了。

    怎么会有君主这么不在意自己的国土?孟谨行忍不住想。

    他宽袍遮挡下的指甲深深嵌进皮肉。

    岑道也被楚帝的荒谬震得不知道说什么,但以他两世对楚帝的认识,他或许猜到了这般荒谬的原因。

    杀了诏国使者抑或是将诏国使者的罪行公布,都势必会引起诏国无可挽回的暴怒和进攻。

    西境军老帅新死,朝中势必要放权给西境军——

    楚瑞花了这么些年时间,好不容易才一一攥在手里的兵权,怎么可能甘愿放弃?

    只是,单一个孟谨行还不至于让楚帝宁愿割地也不放权。

    还有什么原因?

    “这使者回国一事,不如由孟卿来护送。”

    孟谨行再也忍不了,他不顾岑道阻拦:

    “陛下!西境已然动荡,您便是肯让步割地,他们也不会放过这次撕下大楚一块肉的机会!诏国和他们养的鹰隼一样!是不会知恩领情的!”

    楚帝霎时变了脸色,阴沉可怖。“打仗?孟慎言,你年纪轻轻,知道打仗要耗费多少物资和财力吗?!”

    “陛下恕罪!末将不如户部清楚,但末将知道,若将城池白送给诏国,百姓必将遭……”

    “闭嘴!”楚瑞暴怒,摔了奏折,“你是在质疑朕的谕旨吗!”

    孟谨行不顾岑道抓着的胳膊,执意继续:“一座城池不可能满足诏国人的胃口,以诏国之凶残,到时西境又将是白骨露野之景!”

    “你好大的胆子孟慎言!敢指责朕?来人!把姓孟的给朕拖下去!杖责三十!”

    与此同时,楚都城门下。

    沙尘扬天,紧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守城士兵听见动静,紧张地探头查看。

    狂命奔来的驿卒摔下马,半身血迹,他高举起被牛皮袋包好的军报,声嘶力竭:

    “西境八百里加急——霁城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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