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那还是上一世的事了。

    那时她得到百事闻的消息,得知在岑家突然被判通敌罪下狱后,虞子德也被急召进宫,恐怕是有大案子。

    很有可能跟相月白手里一直追查的有关。

    那时她追查的除了清雅门灭门案外,还有就是跟胥知书联手追查的灵州饥荒。

    灵州是相月白十岁前的故乡。

    那场饥荒夺去了她的爹娘,也差点将她送入人腹。

    铁锅沸水就在眼睫前,那些被她爹娘托孤了的亲戚们绿着眼举起了屠刀。

    ——从此她再没回过灵州。

    清雅门了解她的过往,因此也从不允许她进庖厨。

    以致上一世的相月白到二十岁了还丁点儿吃食不会做,也无怪乎谢听风在盛安二十年感到隐隐的危机后,突然逼她去江湖上历练去了。

    爹娘的衣冠冢就立在灵州城郊。

    谢听风曾试着带她回去祭拜过,但只要踏上那条进城的路,她便开始止不住的颤抖和噩梦。

    和谢听风刚带她回门派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那时除了亲手救下她的师父,任何成年男子靠近都会使她陷入惊惧中。包括谢澜宋放。

    唯有年纪相近的余白梅能在谢听风不在时照顾一二。

    所以即便她刚重生回来时情绪反应那样古怪,谢听风和余白梅也都没有怀疑过什么。因为她的确有过一段噩梦连连的日子。

    比起预知梦,谢听风更担心的反而是“明明这些年都不曾魇过了”。

    上一世的相月白在得到消息后想都没想,果断跟踪虞相进了宫。

    灵州饥荒跟清雅门一案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必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她始终恐惧灵州,也因此格外愤怒。

    也正是进了宫之后,她藏在刑部值房顶上时,看到了行色匆匆进入刑部狱的东宫太子——彼时相月白还无法联想到太子进刑部狱是为了谁。

    刚摸到御书房附近,宫内突然爆发了混乱。

    混乱似乎是从外围宫城蔓延,黄门侍女尖叫着四处奔跑,侍卫从宫道上冲出来,相月白听到宫侍急声道:

    “岑家世子越狱了——”

    相月白十分惊愕。

    她听说过岑家的名号,在国子监帮工时也常听后厨称赞岑祭酒治学有方,但从未接触过岑家。

    说居都多年的岑老王爷通敌叛国本就难以令人信服,如今岑家儿子又越狱……

    相月白皱了眉,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决定趁乱先找个藏身之处。跟踪虞子德的事从长计议。

    却没成想刚退一步,眼前黑了一瞬,应当是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所致。

    但这一瞬却坏了事,她踩掉了一块松了的瓦片。

    “啪”一声,御书房内便传来虞家护卫统领的厉喝:“谁!”

    虞家暗卫应声而出,相月白暗骂一句狗耳朵,连忙纵身飞去。

    流矢破空而来,几次险险擦着相月白身侧射过去。但还是躲避不及,有一支射中了她后肩!

    鲜血瞬间喷出,散成一地血梅。

    瘦削的肩背霎时绷紧,朱红宫墙近至眼前。她闷哼一声,强行按下逆涌的气血,纵身翻了出去。

    出宫之后,她沿路而逃,结果身后虞子德的追兵亦翻墙而出,显然是不灭口不罢休。

    相月白短时间内甩不掉追杀,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在转角后纵身跃进了最近的一处院落。

    近来宵禁严,城内黑灯瞎火的,相月白半路就硬生生拔掉了流矢,一销声匿迹,暗卫们就很难锁定她的行踪了。

    进宫的人不会携带杀伤力很大的利器,流矢不致命。

    她头晕目眩,不认得自己是进了哪。但看房屋装饰都朴素简单,院中连花草都没种一棵,想来不是什么大人物家。

    她借着月光,准确且熟练地翻了人家的窗。

    屋内有人。

    她听见了虚弱粗重的喘息,应当是身体不太好。

    也正是知道这一点,相月白才敢大剌剌闯进去拿刀威胁人家。

    倒不是相月白土匪,而是她此前经历过类似的场面,结果不加防备,差点丧命于那个试图出卖她的人家手里。

    可这家主人实在……

    相月白满鼻子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握着篆刻“无涯”二字的玉牌,一时间竟觉得这冰凉有些灼手。

    他竟给了她这不速之客……这样大的善意。

    相月白向来爱憎分明,也很明白知恩图报。

    清雅门收留她十年,她便能不惜一切、拼上一条性命为清雅门找寻真相与公道。

    这人肯帮自己,那自己必然也是要报答他的。

    不过这主人家显然不愿意透露身份,既然他叫她去自己的庄子,到时再问也是一样。

    总有报答的机会。

    于是她便摸了半天,才从身上找出一个刻了“白”的桃核。

    以前谢听风为了管束顽皮的宋放,命他给师兄妹们刻完一百个有名字的桃核才能出门,宋放自己刻不完,会耍赖拉着其他人一起刻。

    后来相月白就将这个习惯留了下来。

    桃核在楚都的习俗里代表着平安。

    这主人家听着嗓子受损有些严重,中气也不足,看样子是个病人。

    送他桃核,希望他此生能够平安吧。

    后来她到了无涯山庄,住了段时日才知道,这里竟完全是按照军中模式来管理的。山庄管家的嘴比蚌还硬,相月白百般试探,硬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直到她被雷劈之前,都没能知道无涯山庄的主人到底是谁。

    此事一直搁置在相月白心底。

    她偶尔会想起来那个梦一般的深夜。

    她在满城追杀中遇到了一个梦一般的好人。

    —

    “他还给我了一块玉牌叫我去他的山庄休养……”

    岑道脑中如訇然劈过一道闪电。

    “等等!”

    他反应过来这话代表什么后立即出声,但还是晚了一步。相月白在话音未落时便纵马而去了。

    她以为他是想问另一个“好人”是谁,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不再耽误岑道时间,让他赶紧追上队伍。

    骏马和玄色背影很快缩成一个点,天光大亮,淹没了那点身影。岑道瞳底微颤,死死盯住了那个愈来愈小的点。

    岑道生来性情淡薄,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因此在战场上以冷静著称。

    可现在他后脑勺一阵阵发麻,胸腔也剧烈起伏着,心跳如擂鼓。

    他用尽全部气力,终究按下了立刻返程问个清楚的冲动。

    等岑道回过神来电转调转马头时,才发觉自己攥着缰绳的手心已出了一层汗。

    善良的好人……

    山庄休养……

    玉牌……

    那是上一世他越狱之夜发生的事。

    这一世的相月白还未曾进入过江湖游历,楚都都极少出去,她怎会受伤被叫去什么山庄休养?

    那分明是她上一世的经历!

    岑道心中不断回荡着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那个他思慕了两世的小姑娘……

    也是重生之人。

    这样一来,先前重重疑问便也能解释得通了。

    比如,上一世黑罗刹明明是在清雅门灭门后,才出现于四界七道巷的。

    而这一世的相月白却在什么都没发生的盛安二十年就进入了四界七道巷,以同样的凶名令恶鬼们闻风丧胆。

    还有为何突然要进国子监,为何谢听风会说她的招式中有杀手的痕迹……

    还有她眼底隐晦闪过的孤冷。

    因为她是盛安二十五年那个孤身独行过三年的相月白。

    最初的震撼惊喜过后,心底翻涌上的便是堵塞得喘不过气的疼痛。

    ……师友皆亡,原来她都还记得。

    他重生第一日曾许诺,这一世绝不会让清雅门重蹈覆辙。

    他希望月光永远圆满。

    可她……终究还是经历了那些。

    蓦地,天际轰然滚来闷雷声,愈来愈烈。

    岑道猛地抬起头,那正是相月白离去的方向。

    东方正灿阳高升,怎么看也不会是要下雨的天气。

    莫非……

    感受到心跳隐隐的异常和逼迫他离去的感觉,岑道下颌渐渐收紧,看来相月白那边也在受到这样的影响。

    有“什么”在看着他们。

    *

    相月白对岑道说完那句话后,一开始并没有感觉出什么。

    马跑得太快,她心跳呼吸本就剧烈,因此驰出去一段路才发觉不对。

    又是那种桎梏感。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因为她对岑道说了上一世的事吗?

    相月白狐疑地让马缓了步子。

    岑道听了又如何?他又猜不出是谁,也不知道是何事,她说了便说了。

    相月白满不在乎地抬头仰视,微润黑眸中透出些睥睨。

    待他回来,我还要告诉他重生之事。

    “待他回来,我还要告诉他重生之事……”

    你待如何?

    相月白冷哼一声,正准备重新纵马,便遽然心头一跳。

    “隆隆——”

    闷雷声不再从天际而来,而是直直炸在她头顶!

    相月白闷哼一声,一把捂住心口。

    逆行翻涌的气血在体内横冲直撞,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

    她双目瞬间被逼红,眼角泛上血色。

    相月白低下头,碎发垂落,遮挡住她半张脸,只见她唇角勾出一个“原来如此”的弧度。

    方才她特意先是在心里说了一遍要告诉岑道重生的事,重复三遍后仍无事发生。

    但在嘴上刚说出来,就引发闷雷在她头顶炸响。

    看来给她桎梏的那“天道”,并不是全知全能的。

    起码只是能感知她心里的想法,知晓表面上发生的事,以及对可能产生的后果对她发出警告。

    而“祂”每次警告的,都是这一世的关键进程将被打乱的时刻。

    第一次,是在丞相府。若岑道没有出手,虞子德真不一定能逃过一死。

    虞相一死,按他自己所说,一定会“有人”找到替代品重新扶上相位。而看虞子德的态度,那人极有可能是谢听风。

    第二次则是在城郊和爪牙交手那次。

    若说第一次还可能是巧合,那第二次就暴露了“祂”的存在。

    她想去救虞裳,而桎梏感硬生生将阻力施加到了她身上,以至于她动弹不得。

    而自己掺和进战局,也的确险些丧命。

    只是不知道岑道能救下她,究竟是千钧一发的巧合,还是……

    好不容易平复下翻涌气血,相月白舒了口气,心里琢磨起这时时给她桎梏的“东西”来。

    她暂且称之为“天道”。

    目前看来,自己重生的事,正是它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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