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顺着谢澜的回忆,相月白基本捋清了师父的捡孩子史。

    盛安十年,谢听风捡回了最后一个孩子,相月白。

    看着三个弟子好奇担忧地围着一个缩成一团的相月白,谢听风忍不住叹了口气。

    四个够了吧?不能再往回捡了。

    再者,新带回来的这个小丫头情况不太好,她受的惊吓太大,总是梦魇,需要自己日夜看着。

    实在也没有精力再照顾别的弟子了。

    好在有谢澜在,他已迅速成长为一个出色的副手。

    此后清雅门门主内门弟子仅此四人,其余再招进来的走投无路之人,皆为外门弟子,待遇相同,并不偏颇。

    “说实话,我们几个本来都会变成亡命徒,估计四界七道巷才是我们的归宿。”

    谢澜浅浅笑了一下,垂下眼眸。

    “清雅门的每个人几乎都背负了这样的血海深仇,外门很多弟子甚至就是因为杀手组织这个名头才加入进来。但你也看到了,大多数人是接触不到清雅门的核心的。

    “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师父不想让他们卷入更复杂的事情里。

    “其实很多人在清雅门做了两年事后,慢慢放下仇恨,就会退出门派去过寻常人的日子。这才是师父希望的,他希望所有人都不必被仇恨裹挟一生。”

    相月白沉默地听着,耳后的碎发不知何时落到颊侧,黑发与苍白肤色相映,如明月在夜幕之中。

    仇恨真的不会裹挟人的一生吗?

    血海深仇一旦铺就,人真的能如自己所愿般逃离吗?

    “那大师兄你呢?”她抬眼问。

    “你放下了吗?”

    北历翁不泯已经死了,谢澜想过无数次的暗杀计划并没有机会实施。

    而杀了翁不泯的人,正是岑道。

    这也是谢澜很难对岑道有意见的缘由之一。

    可翁不泯死后谢澜并没有轻松很多,那口枯井似乎永远地囚禁了他。

    以谢澜如今的能力,去哪儿、做什么他都能养活自己。

    他却没有了去处。

    直到盛安十一年,一日宋放哭着喊着来找他护,说四师妹拎着棍子满门派找他要狠揍他一顿。

    谢澜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宋放藏进自己屋里。

    出来看到怒气冲冲的四师妹,和红着眼眶的小师妹,又只好哄完这个哄那个,给他们做和事佬。

    看到小师妹破涕为笑的瞬间,谢澜却突然哽咽。

    那日起他终于知道了。

    他想留在清雅门。一直留在这里。

    ……这三个孩子,怎么可以没有大师兄?

    “我……算是放下了吧。”

    谢澜看着当年还会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师妹,目光温和。

    “但小白,回不去了。”

    他已经不再回望,但不论他走出多远,那口枯井都会无限地扩大,在他脚下如影随形。

    所以他不会成亲。他心里只装得下清雅门,这一辈子只要给门派卖命,便知足了。

    “大师兄……”相月白抱着汤婆子,不知该宽慰师兄,还是说点别的。

    相月白的记忆里,大师兄一直是温和的。他会惯着他们三个,帮他们遮掩闯的祸,也会厉声训斥,像是一个真正的兄长那样。

    当年她因为灵州的经历,恐惧成年男子,宋放用了快半年才能靠近她一些,但大师兄只过了一个月就能牵着她的手带人去买糖葫芦了。

    对此宋放还嫉妒了好久。

    谢澜对于他们而言,无疑是除了谢听风外另外一个能称之“长者”角色的人。

    “你三师兄至今没有查到,当年挑拨两个镖局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而你四师姐虽杀了当年的杀母仇人,但仍想手刃当年那个罪魁祸首的布商。”

    谢澜说着,将火盆边上烤热的橘子剥好,递给相月白,香甜气息蔓延出来。

    “我们心里装不下太多东西了,或许还要很久,久到一辈子,苦痛才能愈合成过眼云烟。但小白,你不一样,你来到门派之时还小,这世间没有什么该困囿你的——”

    相月白低下头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苦涩地笑了一下。

    曾经的她确实是这样。

    可如今……

    清雅门的墓林将她死死囿在了那个暴雨夜。

    往后被追杀的每个日夜,她都是带着那片墓林在逃,在杀,在捅穿一切。

    原来大师兄他们的日夜,就是这种滋味么?

    真的好苦啊,师兄,真的好苦。

    但她的师门永远不必知道这一切。

    因为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和师门再重蹈覆辙。

    那厢谢澜还在念叨着:“……所以如果你有心悦之人,师兄师姐,还有师父,我们自然都是希望你能长长久久地同他在一起的。”

    相月白皱着眉思考:“成亲是为了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吗?”

    谢澜点头:“正是如此。成亲之后,律例便会约束岑道不能抛弃你,不能虐待你……”

    相月白不解:“我现在没成亲,岑道也不会这么做的。”

    谢澜噎了一下,他发觉自己说了半天好像又被绕了回去。

    “成亲就是你和他缔结契约。拜师要有拜师礼,生辰要吃长寿面,拜了师才可以喊师父,吃了长寿面才算长一岁——虽然不吃也会长一岁,但意义不同。

    “你同他缔结了契约,你便是他的妻,他便是你的夫。”

    谢澜解释地艰难,说到此处,自己也愣住。

    ——他忍不住皱起眉。

    师门努力保护了小师妹这么久,就是为了将她送进宅门吗?

    师父教她诗书武功,徐大夫教她岐黄医术,她轻功修炼到可以独步天下,武功也难遇敌手——就是为了将来成为“妻子”吗?

    谢澜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话全都是放屁。他懂个屁。

    那些旁人习以为常的伦理放在他们师门,怎么看都觉着荒谬。

    若相月白想成亲他们便十里红妆送她,若着实不想,师门也是她永远的归处。

    就算有一天宫城的寒刃落到清雅门头顶上来,归处毁了,师妹也完全有自立于世的能力。

    既如此,那他清雅门的小师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不对,方才我说的都是瞎操心——别想这个了。”

    谢澜笑了笑:“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们都只望你能选择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回头,永远向前。”

    *

    暗红瓦片上落一道鲜红身影,呼啸寒风从她身侧穿过,黑发中隐约可见白丝。

    福叁伸出一只手,拉了一把披着大氅的身影。

    “你那大师兄再说下去,我就要翻窗下去给他两拳了。”她剑眉微挑,毫不客气道。

    “成亲,成亲,你大业未成,操心什么成亲?”

    相月白只好笑了:“师兄师姐也是好心。他们这么多年一心扑在门派和报仇上,能知道二十岁的寻常女子会成亲已经很难得了。”

    福叁眯着眼看她,不再多言。

    相月白道:“西境那边如何了?有岑道的消息吗?”

    福叁先是点头,然后忍不住看她一眼。

    相月白被看的莫名其妙:“怎么?”

    福叁素来冷面,但相月白硬是从她此刻的眼神中看出一丝嫌弃。

    “其实你师兄操心的也没错。”福叁硬邦邦道。

    相月白:……

    “小丫头。”福叁低了声,冰冷的雪花落在手心,触感柔软。

    “我知道你向来是有成算的,但我的前车之鉴在这里,岑修远现在看来还算个好人,但是你也要警醒自己。”

    福叁的前车之鉴。

    她是在说……自己浪费在皇宫的二十载的年华。

    相月白不是没想过,天下第一的杀手,怎也会为情困在深宫二十年?

    “我们是一类人,你我生来就不是能进得了宅门操持得了家业的诰命夫人。”

    福叁也不知究竟修炼的什么神功,这样冷的冬日还穿得如此单薄。一截黑腰带束着,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没在衣服下。

    她从后腰摸出个什么,递给了相月白。

    相月白伸开掌心一看,见是一个装信件的竹筒。

    福叁:“你我天生就不是贤妻,我们注定是手染鲜血的刽子手。”

    *

    竹筒里是福叁从百事闻那里取来的消息。相月白被禁足到过年,只能让福叁跑腿。

    福叁第一次见百事闻到时候就自报了“爪牙前首领”的家门,从此徐百岁日日都许愿相月白赶紧解禁,好亲自来取消息,他实在是再也不想见到那位天下第一杀手。

    相月白回到屋内,拉好床幔后才坐下拆开竹筒。

    信纸不厚,只有一片。上面是相月白熟悉的蝇头小字:

    和谈将结束。丞相之妹疑在西。

    岑年节后可回朝。

    相府异动,久不见虞。

    虞裳在西境这件事,相月白并不意外。

    毕竟虞裳能脱离虞府控制逃出都城这件事……也有她一份手笔……

    既然和谈顺利,那她接下来就能放心去做自己的事了。

    谢听风安排完门派事务,踱步回到自己院中,甫一推开院门,就倒吸一口冷气。

    相月白正背着自己的小包袱,一身短打,无辜地看向她师父。

    谢听风暴怒:“小兔崽子!你不是在禁足吗!还有你这身打扮是什么情况!你……”

    相月白纯良无害地笑了:“我听翟师弟说了,您把他调回门派总部了。您要出远门。”

    谢听风一下子哽住,一腔怒火还没喷出去就偃旗息鼓。

    谢听风:“我出远门是有正事,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才休养了多久就往外跑?”

    相月白:“您要去灵州。”

    谢听风这下是真的沉默了。他回身关好院门,背对着相月白叹了口气。

    然而模糊在风声里。

    “你既知道是灵州,便该知道你去不了。”

    相月白一踏进灵州城就开始惊惧发作的事,将她挡在了灵州城外足足十年。

    相月白垂眸道:“我正是知道是灵州,才一定要去。”

    楚都城中长风过境,从灰蒙的山野荒原掠过开始张灯结彩的门户,大片的黑瓦房顶鳞次栉比。

    棕木门梁贴上红色,私塾结学,孩童在街上打闹玩耍。楚都各家户中已隐隐有年节的气息,刀子般刺骨的寒冬并不能阻挡人们对除夕热烈的期盼。

    谢听风本该在这个时候开始准备过年事宜 ,谢门主哪怕在外奔波的那两年,也从未缺席过清雅门的团圆饭。

    可他却要在这个时候出远门。

    相月白笃定道:“虞子德在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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