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两位师兄被杀，这件事到现在还没讨得说法，现在又要给人当免费劳工，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或许是愧疚感，若无当时逼迫，那人遭遇后来之事。听着不远处藏经阁外弟子的抱怨，悟缘默不作声，继续翻查手上经书。
入夜自佛殿回来，悟缘如往日般上床入睡，可不晓得为何，睡得并不安稳，总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想睁眼却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就像鬼压床？！
悟缘自小身带佛咒，邪祟应当无法近身才对。他费了好大劲终于睁开眼，入眼，登时背脊一惊。
长长走廊，好似没有尽头，肃穆的气氛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悟缘猛然想起，师尊在世时同他说过，万千世界，天外有天，或许他们所在的世界不过是他人眼中的境。
莫非这就是天外天？悟缘来不及细想，身上的佛咒闪烁着佛光，昭示这地方十分危险。
这时，一道沉沉黑影无声无息掠过，黑袍上若隐若现的龙痕擦过地面。
悟缘只感肩上被轻轻拂过，佛咒竟安分下去。紧接着，宛如天外而来的声音响起：“本座需要你办一件事。”
这个“人”完全察觉不到气息，挺拔又高挑，依稀是个男子身形。
手中佛珠紧了又紧，悟缘心知此人非凡，或许不是他能窥探的。身上的佛咒是他师尊所下，说是时机到了，他自会明白，那么现在就是时机吗？！
只是黑暗中，那人显然心情也不好。
悟缘额间默默滴下冷汗。
“不知...前辈有何吩咐？”悟缘踌躇了许久，心想对方杀死自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何必废心思找他过来杀。
隐藏在黑暗中的人一声冷笑，红色一闪而过。说时迟，那时快，那道红芒穿过悟缘额间，瞬间让他看到一副惨烈的画面——
龙祸降临，地脉流失，大地分裂，高山崩塌，川流干枯，人间地狱。
饶是悟缘性情沉静，心也不由沉重起来，他喃喃道：“难道阻止不了？”
黑暗中暗哑的声音道：“发生的自然阻止不了。”
这话...悟缘很快明白过来，
“那如何阻止眼前？”他没问对方如何知晓未来，回想那一幕，直切主题道：“关键在孽火？”
若孽火在世，龙祸怎会降临，可若消失，又是何物毁尽地脉能源？这当中出现何种变故他无处得知，不过既然找上自己，这说明还有救。
可这位主明显不擅长解释，又是一道红芒。
此局关键在溯洄镜，可若洛施主倾尽灵力，必死无疑，而孽火之主又与她关系匪浅...这给了他考题，却不透露答案的讯息有个毛用？
悟缘等了半响，对方没有进一步动作。
出于尊敬之意，悟缘喊了几声前辈，却见黑暗中没有动静，连人影都不见了。
...刚聊到正题上，怎么人就消失了。
犹豫了半响，悟缘还是没敢贸然靠近，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
等了一晚，早上醒来，悟缘在床头发现一片阴阳花。
过了两日，主持师叔便让他送经书前往清眩派。悟缘带上那片阴阳花，踏入清眩派那一瞬，他感觉自己身体好像被闯入他人魂魄，控制着身体，来到清寂的院落，如愿见到那两人。
仿佛旁观者般，瞧着对方控制身体，‘他’提醒洛乔昔死劫与生机。
直到离开后悟缘才重新掌握身体，他明白对方是藉由自己身体，可万一失败，无论是冥龙现世，还是地脉流失，都是三界一悲剧。
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悟缘回到元隐寺，可没过多久，就听说那人逃跑，墨盟主心魔誓应验重伤。又过了些时日，仙盟召开会议，得知那人里应外合破除石城结界。元隐寺正式参战，主持师叔带领众僧准备前往襄城荒地，临行前，师叔道：“悟缘你留下，万一有变故元隐寺还有人。”
元隐寺主持一锤定音。望着大部队离开，悟缘合掌念佛号，心知此战并不好打，前日莫名断裂的佛珠也昭示不祥预兆。
就在他打算入殿打坐时，怀中阴阳花有了动静，悟缘得知他必须将身上佛咒注入菩提灯，方能让那人有生机——
“或许洛乔昔还可以活。”
悟缘刚说完那句话，脖颈出现一条血痕。
他顿了顿，接着道：“洛施主在最后耗尽菩提灯灵力，是为逼冥龙彻底剥离。而圣气被拨正，菩提灯自现。你若不信，看眼怀中之物，命契尚未解开。”
巨坑中墨倾池眸色逐渐恢复清明，艰难看向怀中菩提灯。
他克制不住颤抖道：“你骗...”
简单两字，仿佛耗尽他全身的力气。墨倾池眼眸透过那破裂的灯罩，原本熄灭的灯芯，似有一丝火星子，不过在孽火下微弱几近没有。
看着墨倾池眼底赤红彻底褪去，慌了起来。躲在身体的悟缘因对方放下念头，松了口气。
“...不对”他不知在同谁说着话，“我错了...她答应过不再食言，我该信任师姐的...真是太好了。”结结巴巴中，他满是伤痕的双手小心翼翼捧着那微弱火星的菩提灯。
有人很快反应过来道：“等等那冥龙是不是也还活着....”
他话刚说出口，一道如恶鬼般的视线扫来，吓得他连忙改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落花朝收回眼神，上前揪住‘悟缘’衣服，“说，她现在在哪？”
‘悟缘’好脾气解释道：“魂力寄宿于洛施主肉身，又转寄菩提灯灵力，并未与后者灵魂融合。”他故意停顿，指了指落花朝还揪着的手，“落主事，这样贫僧很难帮忙。”
落花朝眉宇怒意隐现，但还是放开了他。
‘悟缘’趁墨倾池周身火焰稍弱，双手结印，身体咒印尽化一朵金莲飞入菩提灯中，霎时火星渐起，不至于来阵轻风就灭掉，他得以继续说下去：“菩提灯长期寄宿在墨盟主体内，与您元神最为接近。”
方才阻止落花朝打断孽火燃烧，是为确保识海冥龙绝无生机，亦是在那种情况下，方能激起菩提灯生机，若洛乔昔真残留魂力，那菩提灯作为圣器，就算已经耗尽灵力，也会出现护主迹象。
此刻看来，应当无虑。
“第一次见面，贫僧便发现你们灵魂似有交织，洛施主三番两次于墨盟主元神受创时进入，或许冥冥之中，在你识海内，能寻得一缕生机。贫僧只能维持灯芯三月，之后就要看墨盟主你了。”
悟缘自认解释很清楚，又将被忽视的雪狐抬到墨倾池面前。
在那双宛如置身冰川的冷眸下，狐小莲颤颤巍巍道：“...主人说过，将小主人灵魂放入溯洄镜内，就是为保证冥龙无法吞噬小主人灵魂。”
“还有...小主人最后让我传达：请你相信她，多等她些时日。”
众人听完难得统一保持沉默，看着缄默不语的墨倾池，也不知信没信，反正他们不太相信。可偏偏这种看起来就像是哄小孩的谎言，他信了。
一狐一人上下对视，良久，墨倾池脸上带着一抹孤注一掷的坚定，他开口，只道：“好。”
悟缘刚放下心来，面上忽然拂来一阵冷风，墨倾池瞬间来到他眼前。
“若你骗我，那将不止你一人之事。”说着，墨倾池扫过在场变脸的众人，随后，召回天泯剑就往巨门那边御剑而去。
果然是龙之力铸造的人形兵器，恢复能力不逊于神力。留下众人怒视的目光，崇山派主事愠怒道：“若仙盟或三界因你的话而遭遇不测，元隐寺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难不成诸位有更好提议？”
悟缘感觉身体掌控权回到自己手上，说完这一句便转身不再与他们多费口实，主持师叔为护众僧，左臂与左腿皆废，虽是保住性命，但今后却难以在修行。
两个月后，襄城之祸总算告一段落。阴阳阁大势已去，从降服的门徒口中得知越来越多被刻意隐藏的邪染本源，原来溟君做好两手准备，若失败，便引爆所有邪染之地。
想想那日凰台审判，那人疯魔的神情，悟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不是洛施主的灵兽，为何不回到墨倾池那边？”
听说墨倾池醒后，清眩派将准备隐世的师叔与崇山派主事请了过去。悟缘手拿经书，看着蒲团上将点心弄得乱七八糟的狐小莲，不由问出心中疑问。
狐小莲动作一僵，居然看出一丝害怕来：“那小子有点疯。”
它还想长命百岁好吗！！
悟缘不解其意，以往还有师兄作伴，如今师叔退隐，将主持之位交给师兄，整日很忙。虽说这狐小莲与佛门有缘，可元隐寺总归不是它归处。
过没多久，仙盟就召开秘密会议。
清眩派如今以墨倾池为首，并未出席，倒是崇山派特意点明要见悟缘。崇山派主事一脸怒气道：“这墨倾池越来越肆意妄为，居然敢威胁仙盟。”
其他人纷纷附和。悟缘询问元隐寺现任主持师兄，得到是墨倾池扬言除非洛乔昔出现，否则他不会出手消除残留邪染。而据说在边境的弟子汇报，魔域那边似也有动静，如今能压制落花朝也只有墨倾池。崇山派主事觉得对方也明白这点，才会有恃无恐。悟缘却小声道：“墨施主应当不是这种人...”
崇山派主事听到这话，目光瞪过来，道：“此事是元隐寺保证，应当由你们负责。”
“....”倘若因此连累元隐寺，不是他所愿，悟缘心想那位前辈可真给他一个甩不掉的麻烦，于是他合掌道：“能否让晚辈见一见墨施主？”
同样的清风别院，再次踏上这里，却感一股沁入心肺的寒意。
穿过院中，走过长廊，悟缘在清眩派弟子带领下，来到一间房屋前。
悟缘刚想开口，就听到屋内人嘶哑的声音响起。
“...悟缘大师请进。”
悟缘没注意到身边的弟子何时离开，怔愣过后，回道：“墨施主...”
他的话还未说完，门扉猛地一开，一股沛然吸力将悟缘整个人拽了进去。
明明外头烈阳高挂，屋内气氛冷肃，仿佛笼罩一层冰雾。
黑影坐在床前，玄衣散乱，墨发披散未束，俊容隐于昏暗下，目光愈发沉冷，就像寒冬下的海面，幽深之下是暗伏的危险。
悟缘终于理解狐小莲的话，若无怀中菩提灯微弱的光亮，只怕墨倾池整个人将就此崩溃。
“贫僧只是元隐寺一个小僧，担不起这声大师。”虽然墨倾池的态度可谓温和，但悟缘还是道：“墨施主应当知晓贫僧为何而来，这样激化仙盟与您矛盾，是否也是洛施主愿意见到的。”
墨倾池抬了抬眼睫，忽然道：“我找遍识海，仍没见到她。”
悟缘听出他声音中的无助，叹了一息，走近才发现他脸色惨白一片，不由愕然道：“你刚醒来，元神与身体都承受不住你如此，就算找到残灵，靠你亦无法修补。”
“什么意思？”
墨倾池声音很轻，却听得悟缘冷汗沁背。
洛乔昔复生之法本就是有违天道，对于如何复活，什么时候活过来，他一概不知。虽然梦中那位前辈说无事，可悟缘还是忍不住为他跟这仙盟捏一把汗，担心若他将事情如实相告，会不会触怒墨倾池。
墨倾池向来敏锐，很快察觉到他神色异样，盯着他冷冷道；“那日，不是你。”
如冰锥般的灵压骤然逼来，悟缘口溢鲜红，膝盖不住弯了弯。冷气从地面爬向他大腿，丹田之处更遭侵入，疼痛非常，屋门紧闭，无法求助。
就在悟缘快跪下时，墨倾池将灵压敛了敛，起身，步履缓慢来到他眼前。悟缘几乎下意识挺直背脊，戒备地看着这位精神不是很稳定的青年。
在强大的威压下，悟缘只能道：“其实贫僧也是受人之托，至于洛施主什么时候活过来，贫僧..真的不知。”
墨倾池轻描淡写道：“何人之托？”
“...不知。”悟缘顿了下，还是选择没将心中的猜测说出，而是试图安抚对方情绪，温和道：“洛施主灵魂生前分裂过，又在那熔炉中，就算你找到识海中的残灵，蕴养也需耗费巨额灵力。且恕贫僧直言，这将是漫长的岁月....”
墨倾池打断他道：“那又如何。无论多久，我都不会放弃。”
悟缘道：“....”
下一刻，墨倾池不多的耐心终于被消耗殆尽，冷笑道：“听说元隐寺掌事刚换人，上下还未稳定，若此时邪染出现，不知身为三宗之一的主事可愿出份力。”
他言语中明晃晃的威胁，在悟缘震惊中，墨倾池猛一挥袖，紧闭的大门蓦地掀开，悟缘还未反应，人已被震了出去，门外立即有清眩派弟子接住，房门随即阖上。
然后，墨倾池声音再次响起：“希望悟缘大师回去再三斟酌。”
在善良正直的主持师兄与那位借身的前辈中，悟缘最终选择前者，在三日后将这桩诡异梦中事告知墨倾池，出乎意料，对方很冷静，甚至提出利用那阴阳花引人出现的办法。
悟缘看着对方那黑眸底下暗潮，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对了。
奈何他们有心，阴阳花主人却无意，悟缘用尽了办法，仍无法请人再次出现，就在他以为元隐寺亡也时，墨倾池却提灯大半夜闯他房间。
沉寂四月的菩提灯终于有了反应，看着那小火苗，悟缘从未感觉自己的心如此大起大落过。而在菩提灯指示下，墨倾池开始不再盯着元隐寺，顺着圣火指点，游历四方寻找四散的魂力。
冥冥之中或有定数，洛乔昔魂力散落的地方，附近皆有邪染。世人以为仙盟盟主为消弭邪染，不辞辛劳到处寻找，而仙盟各宗以为是他做了什么事，才让墨倾池回心转意，对待元隐寺愈发客气起来。
就这样，白马如驹，五十年光阴很快过去，主持师兄越发沉稳从容，渐渐比师叔在位时还做德更好。
悟缘也准备出山寻找自己的佛缘，顺带将狐小莲带回原来的地方，大自然才是它生存之地。就在此时，墨倾池回来了。
如今的墨倾池修为比离开前有着天壤之别，隐而不发的剑意足以让人臣服，悟缘觉得修真界快迎来千年后飞升的第一人。别说十八罗汉，就连仙盟与魔君联手都不一定讨得好处。
所以，悟缘为不牵连元隐寺以及师兄，只能独自面对。就在他思索着对方会不会打死他时，阴阳花再次有了回应，身体的漂浮感，让他知晓那人出现了。
不过这回，那位前辈似乎不想让他知晓谈话内容，直接屏蔽了他，等醒来时，悟缘感觉自己浑身快要散架了，关键是脸好痛。
等人怒气冲冲离开，他往缸里照了照，清秀的五官被人打成了猪头。
....怎么还打人。
他招惹谁了？！
在他悲痛时，脚边的阴阳花早已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