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慢慢聚集，靳簇耳边传来持续的嗡嗡回响。人们窃窃私语，她双目发红，颤抖地闭上眼睛。
那近乎绝望的，就快毁灭的希望。
世界仿佛一寸寸崩塌。
而那瞬间，靳簇身后一阵温暖袭来，恍惚中有人抱了她。周钦朝断断续续的话音传入她的耳朵，他死死地攥住靳簇的手臂，对上她的眼眸，重复说着，“是我，是我，靳簇。”
“靳簇，松手。”周钦朝声音颤抖。
靳簇的咬破唇角，血液渗出，她机械般转身，望着身侧的人。周围环境逐渐清晰，她似乎慢慢从那虚假的世界中抽离出来，她放手，却跌跌撞撞退步，胸前一阵剧烈起伏。
她慢慢抬头，再次对上周钦朝的眼睛。大雪漫天，他紧紧地抱住她，手掌一寸寸轻抚靳簇的后背。
“我在，我在呢。”
“我在。”他说。
警察局。
年轻警察与两人面对面坐着。
杨席元放下鼠标，起身，拧起眉头，拿起手边的打火机丢给靳簇。他看向周钦朝，目色疲惫，“这回不搞见义勇为那套，换成寻衅滋事了？”
“没。”周钦朝抿了抿嘴唇，刚要说什么，却在瞥见对面人身上的警服的瞬间，忽然改了口，“警官，是她们…先对靳簇进行言语辱骂。”
“以前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既然是靳簇的旧同学，就说明这种事儿他们没少干。”周钦朝抬眸，对上杨席元的目光，“属于...”
后面几个字周钦朝实在说不出口，杨席元表情微动，又看了眼身边面无表情的靳簇，淡淡接了下去，“属于校园霸凌。”
听见这几个字，靳簇终于有了反应，耸耷着的眼皮抬了抬，“我打人了。”
顿了顿，她又说，“和他没关系。”
“是没关系。”杨席元无奈说着，“可你身份证上写着十八。”面对这么严肃问话还跑神的人，估计靳簇是第一个，杨警官叹气，紧接着又喊了句，“靳簇。”
听见对方叫自己的名字，靳簇抬头，语气依旧平淡，“嗯，我知道。”
“知道就行。”杨警官靠在椅背上，冲两人摆摆手，“犯错误——在这里要道歉赔偿，回去以后也要好好反思，行了就这样，走吧。”
靳簇扯着周钦朝的袖子起身，刚要推开门，身后的人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周钦朝。”
被喊到的人回头，他对上杨警官的目光，用手指指向自己，“嗯？”
“你留一下。”杨席元叼着烟，平静说着。
周钦朝瞥了一眼站在门外的靳簇，就着找了个离自己最近的座位坐下了。杨席元起身，靠在门边，确认了人不在附近，才决定开口，“我认得她。”
“你也认得我。”周钦朝本来没成一回事儿，但从这人的目光中，他又确实看出了些别的什么。
杨席元点头，“我记性好。”
“就这事儿啊。”周钦朝有些许错愕，但这人接下来的话确实给他弄得一愣。
“靳簇她妈给她爸杀了这事儿，几乎整个警局都知道。”他又说，“靳簇被校园霸凌，我也知道。”
周钦朝呼吸一滞。
“她最开始一直不还手，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杨席元望着他，“靳簇身上有伤，我刚考上警局那年，接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她的，靳簇估计已经忘了。”
“她小腿上还有被烟头烫过的伤，我甚至不知道是她自己弄的，或者是别人，怎么问都不肯说。”
“那时候我年轻，什么都不懂，看着生气，我还问我们当时的领导，这人是不是傻啊，还是没有痛觉神经不疼，为什么都不还手。”杨警官叹了口气，继续说着：“直到后面她家里发生那事儿，我们才知道，靳簇有病，躁郁症，她一直控制自己，不让自己表现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但往往越是这样，别人就越觉得她特殊，几乎费尽心思，想着怎么弄她。”
“所以我第一次看见你们的时候。”杨席元把烟掐灭，目色微动，“就想到了，其实她那天，救的不只是你和陈楚轩...”
周钦朝心脏止不住的颤抖，他对上年轻警察的眼睛，接下了杨席元未说完的话，“还有以前的自己。”
“她没有被欺负，她只是不想让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靳簇就靠在大门边，听见脚步声，她没回头，等着周钦朝靠近，她才开口，“回家？”
周钦朝盯着她插在口袋里的手，没说话，只是轻轻扯出，“喂。”
“嗯？”靳簇没反应过来，只见某人把自己手腕抬起，对着蹭破皮那处轻轻地吹了吹。
她睫毛微颤，下意识想收回手，对方却攥得更紧。半晌，周钦朝忽然开口，“疼吗。”
“不疼。”靳簇淡淡说着，像是想到什么，她反问着：“是不是不疼的话…就不正常？”
周钦朝心里咯噔一下，杨警官的话突然闪现在他脑海中闪过，“没有痛觉神经，不疼”。
他攥着她的手腕，认真且执拗地摇头，“没有，靳簇。没有不正常。”
靳簇抬起头，任由着他扯着自己手腕，外面下了厚厚一层雪，停车场里的车都像盖了层被子似的。
她掐灭烟，闭上眼睛，轻飘飘地喊了句，“周钦朝。”
他动作滞住，只听着她低声反复呢喃，“周钦朝…周钦朝。”
“疼怎么也不叫一声。”
“叫什么？”
“叫周钦朝。”
他的眼泪猝不及防落下，靳簇好像也哭了。
周钦朝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不想让她哭。那晚他们又坐上那辆823路公交车，一直到最后一站，靳簇靠在窗边和他十指相扣，下车后，他们就沿着周钦朝老家方向走，还是靳簇带的路。
在那时周钦朝才明白，靳簇记得每一条，他们曾一起走过的路。
靳簇抬起头，盯着落了雪的三层洋房看了许久，“像不像是…”她顿了顿，大概觉得自己幼稚，还把自己说笑了，“童话里面的，房子。”
“像。”周钦朝望着她的侧脸，认真回答。
他缓缓推开门，没开灯。
在幽暗的房间内，靳簇对上周钦朝的目光，她轻声开口，“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她在暗处点烟，火光燃起，她眸色颤抖，“我有病。”
“躁郁症，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有时候被刺激，我控制不住的情绪，容易做出过激举动。又有时候觉得生活无趣，难过得要死。”她靠在门边，仰起头，指尖不由得颤抖，“我对你讲的故事，其实是美化过的版本，我从来都不是你想象中，或是你看到的那样...”
“你所认为的好。”靳簇叼着烟，一字一顿道：“我曾经说过，你觉得我好，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我。”
他目色闪烁，缓缓对上这人的眼眸，听见她喊着自己的名字，“周钦朝。”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真没想到遇见你。”她说。
周钦朝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烟灰抖落，他的眼泪就像是控制不住般，瞬间夺眶而出。他掌心颤抖，一寸寸覆上靳簇的脊背，学着她安慰人的模样，轻轻在上面拍着。
她听见他说，“靳簇，别怕，我在。”
“你不需要坚强，不需要忍耐，不需要克制，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他说。
那天晚上，靳簇只听见周钦朝耳边反复说，“我在”“别怕”。
她闭上眼睛，颤抖地反扣住他的手。
周钦朝第一次觉得江烟定期打扫他们家旧房子这件事儿有好处，比如，床单被褥都是新的。他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一二楼都能住人，靳簇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说了句，“我睡沙发。”
“那我睡地下。”周钦朝解释着，“地下更好，有地热，热得很。”
“不。”靳簇把被子丢给他，指着一楼卧室的床垫，“要睡也是我睡。”
周钦朝听她这话，几乎没过脑子，直接脱口而出，“那我们一起睡沙发。”
靳簇淡淡瞥了他一眼，干干巴巴地来了句，“你未成年。”
？
某人的脸唰一下红了，说话都磕巴，“不是靳簇，我不，不是这个意思。”
靳簇靠在沙发上，盯着他的眼睛，意味不明地说着，“我是。”
“嗯？”周钦朝扯床垫的动作一顿，四肢僵硬，跟木乃伊似的。他咽了口唾沫，抱着被褥忽然起身，小声嘟囔着，“也不是不行。”
“行个屁。”靳簇接过他手里的被子，直接坐在地上，“赶紧睡觉。”
说是这么说，两个人关了灯后的那半个小时谁也没睡着，但又都憋着不说话，最后还是周钦朝先开口，“靳簇。”
“嗯。”她躺在垫子上，翻了个身。
“你那垫子不舒服吧。”周钦朝随便找了个话题。
靳簇扯了下被子，淡淡来了句，“你想让我在沙发上睡，就直说。”
“我没有。”某人虽是说着拒绝的话，却联想到刚才那话的可疑之处，耳根突然红了，“靳簇，你耍流氓。”
听到这话，靳簇睁开眼睛，幽幽地来了句，“我怎么你了？”
“倒也是。”周钦朝闷闷说着，忽然想到什么，他睁开眼睛，“要不我们看电影吧？”
靳簇起身，拉开被子，坐在沙发角落离他半米不到的位置，“行。”
周钦朝听见声音连忙跟着起身，他穿着宽松背心，倒是也看不见什么，主要是他不好意思，就随便披了件衣服，结果套上的一瞬间他才意识到，那是靳簇的卫衣。
她瞥了他一眼，“你没衣服穿？”
本来还想解释的某人听她这话明显不高兴了，“怎么？还不让人穿你衣服？”
靳簇握遥控器的手一顿，她淡淡望向他，却不自觉沿着他脖颈向下看去，却忽然闪躲开目光，她嗓音发哑，“不是。”
“那是什么？”他问。
但靳簇最后也没回答。
周钦朝为了看《大话西游》特意冲了个会员，两人打开客厅投影。借着闪烁的电影灯光，片头曲响起的瞬间，他又再次隔着半米不到的位置看向靳簇。
这人靠在沙发上，一如既往穿着松垮的校服裤子，因为过于肥大，她特意绑了皮带。靳簇穿着短袖，黑色的，洗得泛白，也缩了水。估计是感受到周钦朝的目光，她缓缓转过头，两人对视，“看什么呢？”
“看你。”周钦朝如实回答。
靳簇单手拖着脖颈，“看电影。”
“嗯。”周钦朝将脑袋重新转向大屏幕，心却始终扑通扑通地跳，逐渐转为剧烈跳动。
他深呼吸，试图去忘记靳簇刚刚的模样。
可是脑子确实偏偏不听自己的话。
那瞬间，周钦朝忽然意识到刚才靳簇为什么不让自己穿她的衣服。他咽了口唾沫，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随着电影混乱的背景杂音，他眯起眼睛，扣上对方的卫衣帽子。
周围混响陡然安静，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一万年，太久了。”她说。
靳簇仰起头，盯着电影屏幕出神，“周钦朝，如果你早就知道某个结局注定没有结果，还会继续下去吗？”
他缓缓望向她的侧脸，一字一顿道：“会。”
周钦朝在那晚终于明白，为什么紫霞仙子要在至尊宝心里留下一滴眼泪。循环的因果，难逃开的死局，早已注定的命运，他为别人而来，却因此情根深种。
“如果那是命运，我也，和她一起。”他说。
靳簇笑了，恍惚间，她对上周钦朝的眼睛，心脏却止不住的难受，她拼命咽下喉咙里的酸涩，低声回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