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大病初愈，他语气飘忽，好似一阵微风，这是柴空青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虚弱的声音。

    她下意识转过头，同他对上眼，眼中烈火灼灼不再掩饰，恍若实质，她被烫得移开眼。

    “好歹是盟友……”柴空青支支吾吾道，回想起自己当时杀人越货的念头，越发心虚。

    她扭了扭手腕，却挣不开他的手，他反而越发收紧了手。

    池列星欺身上前，强势地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宝剑，其身锋芒毕露，威慑逼人。

    他看上去侵略性极强，说出来的话却软乎乎地，带着些许落寞：“就只是盟友吗？阿青？”

    他紧抓着她的手腕晃了晃，像个小孩在向大人恳求糖果。

    池列星其人平日里如同北州山巅的松柏，十年傲然沉默如一日，鲜少有如此鲜活地，如此伏低作小的一面。

    向来是他急切地想从她嘴里听到其他答案，以此慰藉自己内心的不甘。

    这话听在柴空青心里，却无端拨动了另一根琴弦，好似在问：就只是攻略任务吗？阿青？

    好似瞬间被人戳中痛点，柴空青用力扯了扯自己的手腕，见她如此，池列星也是一愣，下意识松开了手。

    她在心里默默唾弃自己，不是要坚定地完成攻略任务吗？怎么态势向好，自己反而退缩了。

    二人一时无话，石室里陷入沉寂，只剩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池列星低头一瞧，身上的衣服已经焕然一新，他立刻反应过来，是柴空青给他换的。

    一向恪守男女大防的君子剑，脸颊刷的通红。

    他更不自在了，池列星觉得自己今日就如同一个冒火的烟囱，一直在害羞。

    见那厢柴空青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没空关注自己，池列星暗暗松了一口气。

    于是他也站起身来，将将大病初愈的身体还有些虚弱，起来时不由得眼前一黑，向前一个趔趄。

    她突然扶了他手臂一把，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她一直在观察自己。

    “哟，大剑客，这么虚啊。”她好似又恢复了平日里那般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模样，调笑他道。

    池列星摆摆手，“你别乱说话。”他语调下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埋怨，她听在心里，暗自一笑。

    两人各自散开，继续观察起这个暗室。

    柴空青从满布灰尘的木架上拿出一个陶罐，打开一看，却是个空的，她耸了耸鼻尖，也没闻到什么气味。

    正当她准备放下时，她突然在罐底摸到了奇异的凸起。

    柴空青精神起来，仔细用指腹描摹那花纹，逐渐在脑海中绘出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模样。

    她立刻联想到自己先前在村外差点吞下的那只蝴蝶，一时间让她有些作呕。

    除此之外，二人一无所获，这蝴蝶让她也毫无头绪，虽说蝴蝶向来是玄女宗的门派象征，但门中人向来极度崇拜蝴蝶，不会轻易地将此物刻在日常使用的物品上。

    眼看着丝毫没有与蛊偶一事相关的线索出现，二人商议之下，决定开始寻找从这里出去的法子。

    二人首先就把目光投向了那条不见尽头的长廊。

    长廊狭窄，浓郁的黑暗令人伸手不见五指，时不时有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池列星试着将石壁上的火把拔下来，却是无用，看来只能摸黑前往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迈步而去，柴空青犹豫地看了看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入口，忍不住退怯。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他突然将自己的剑鞘递过来：“你握好它，不要走丢了。”

    那剑鞘上挂着个形状歪歪扭扭的红色绳结，红绳黯淡松垮，看起来毛糙，已经有些陈旧了。

    柴空青愣了一下，随即从善如流地握住剑鞘。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入黑暗。

    柴空青跟在青年身后，浓郁的黑暗让人看不清任何事物，此时触感就格外灵敏。

    那红穗随着行动间一晃一扫，轻轻拂过她握住剑鞘的手指，令人有些心痒。

    这是她过去在游戏里做的第一件防具。

    因为是新手作品，丝毫没有任何满意的属性，所以被她当作刷好感的礼物随手丢给了池列星。

    回想起往事，柴空青不自觉心神恍惚。

    为什么过去游戏里发生的事会影响这个九州世界呢？

    难道那游戏是个通向异世界的隧道，将两个毫无关联的世界联系到一起？

    她被自己脑洞大开的奇妙想法给逗笑了，不由得轻笑出声。

    “笑什么呢？”

    青年突然开口问她，语气淡淡的，上扬的语调却不自觉地带着点好奇。

    她忽然起了恶趣味：“我笑你居然还吃阿玉的醋。”

    池列星顿时后悔自己干嘛要问她。

    “怎么可能？”他语调平静，毫无起伏，似乎是恢复了自己一贯沉默寡言的君子剑做派。

    “不过是个被你们用巫蛊之术驱动的傀儡罢了。”

    柴空青听出他语意轻蔑，昆仑派向来作风严正，门中弟子皆被儒家之言约束，自是满门正人君子，当然瞧不上她们玄女宗的荒诞行事。

    她虽明白，可心中难免不满，她握紧了紧剑鞘：“阿玉才不是傀儡！”

    “蛊偶术也可以治病的，他只是一时受控制……”柴空青突然意识到后面的话涉及到玄女宗门派机密，于是立马闭了嘴，可这半截的话听到池列星耳朵里却变了味儿。

    二人不再说话，自他们重逢以来最常出现的沉默又围绕在身边。

    走着走着，他还是克制不住地问：“你怎么还是和歪门邪道的玄女宗扯上了关系？”

    “当初不是说好要进我昆仑派吗？”

    其实池列星最想问的是，这三年来她去哪了？为什么当年要不告而别？

    既然还是跳下湖来救他，她定是舍不得他的，那为什么还要离开他？

    可笑这些话他竟然问不出口，他一向稳重自持，心里别扭地想着这些黏黏腻腻的话怕是问出来会被她笑话。

    “我们玄女宗好歹也是正气盟的人，怎么歪门邪道了？”她听得生气，九州所有门派里，她最喜欢玄女宗，这种亦正亦邪，常常劫富济贫门派在她心里更具侠气。

    池列星听出她不高兴，试图找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池师兄若是看不惯我，大可以直说，当初身份有所隐瞒是我的不对，你也不能一直耿耿于怀吧？咱们现在好歹是过命的交情了。”她说的是二人先前在湖中的事。

    少女话语喋喋不休，池列星几乎找不到任何辩驳的话语，此时他痛恨起自己的笨嘴拙舌起来。

    就在他毫无招架之力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些许火光，池列星连忙打断她：“你看，有光了。”

    少女打住话头，同样也看到了光，视野也渐渐明晰，心中不由得放松下来。

    既然能看清事物，那就不怕二人会走散，她松开剑鞘，就当这时柴空青被脚下不知何物一绊，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去。

    “啊！”

    池列星听到她的惊呼声，他反应极快地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接在怀中，“没事吧？”

    他关切地询问道，柴空青摇摇头，低头想看是什么绊倒了自己，结果一看就僵在原地。

    池列星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在微弱的光线下能模糊地看见，一根白骨伶仃地横在路中央。

    待柴空青站稳，他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

    柴空青也大着胆子凑上前，二人借着光亮一瞧，原来是一具完整的白骨，穿着一身色彩陈旧的大红婚服，到处都是窟窿，已经有些破破烂烂。

    这白骨上唯一完整的布块，就是一个大红盖头，其上花纹秀丽精致，正是一副鸳鸯戏水的图样。

    新婚的喜庆之意跃然其上，却与森森白骨相称，顿时鬼气浓浓，看得人心中骇然。

    柴空青用手肘戳了戳池列星，“这会不会就是……”

    “山神新娘。”他语气肯定，看来二人这次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陈圆娘的话。

    但柴空青想得更多，她想起自己那所谓通关提示的梦，看来自进入陈家村以来自己所有诡异古怪的梦境都是系统搞的鬼。

    这具白骨，究竟是当年未曾逃离的陈秋兰，还是后来被献祭给山神的无数无辜女孩的其中一个？

    无论是谁，都难以让柴空青再度升起害怕惊惧的情绪，满腔苦涩顿时填满胸腔。

    “所以，她们是坐着花轿，被村民抬进后山，丢进湖水中，完成了所谓山神娶亲的荒诞仪式吗？”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不由得颤抖。

    池列星没有回答她，近乎默认。

    这些都是被人抛弃，被人遗忘的女孩子。

    寒意顺着脊背蔓延而上，柴空青身子一抖，好像梦境那种潮湿水汽再度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有人问她，

    “空青，我们要照顾你弟弟，你就和爷爷奶奶们生活吧？”那女人用着询问的语气，却根本没有在意过柴空青的意见。

    现世记忆同诡异的梦境交织在一起，被抛弃的恐慌再度笼罩着她，柴空青浑身发冷，有些喘不上气。

    池列星察觉到她的不对，顾不上礼节，伸手拉住了她。

    青年暖洋洋的热气顺着掌心透过来，一把将她拉回温暖的人间，他好似知道些什么，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背：“别想了。”

    “你现在不也被他们找回了吗？”

    找回？柴空青听得一愣，随即看见青年星眸微亮，含着融融春水，温柔而关切，此刻青松难得一见地融化了枝头霜雪，笨拙地用自己尖锐的针叶试图安抚她。

    “你还记得这个啊？”她想起来，过去二人相处时，她确实有告诉池列星自己被亲生父母抛弃这一回事，只不过没告诉他自己后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他还知道她小时候常常羡慕邻家小孩每逢过年都有又新又好看的衣服穿。

    其实那时候她不是羡慕他们的新衣服，是羡慕他们有愿意回老家给他们带新衣服的父母。

    “怎么会忘？”他有些意外，“你现如今是玄女宗少门主，不用再为过去惶惶不安了。”

    听到这话，柴空青顿时了然，原来池列星竟然误以为她当初所说的被抛弃是被宗主夫妇所弃，难怪他一直没有问过自己怎么突然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一个门派继承人。

    柴空青一把将盖头掀开，蹲下身去，一手拿着那块完整的盖头，一手细致小心地将她们拣进布料里，随后小心郑重地将她们裹好。

    “走吧。”她站起身，对着池列星说道：“带她们出去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