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半月之后,巫医向银坚点点头,银坚松了一口气,虞怜这才被允许踏出王帐、到草原上走动。

    一出王帐她才发现,草原上的秋天来得如此之快,一转眼已经到了北境最盛大的节日——秋狩节。周围尽是在准备庆典的北境人,男人们在忙着搭建竞技场、准备狩猎用的马匹武器,女人和孩子们在准备各种吃食、装饰。

    虞怜缓步在人群中穿行,却发现每到一处,无论男女老幼都会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她,女人和孩子的目光里只是单纯的疑惑,男人和上了年纪的老人眼里却是不加遮掩的敌意和警惕,甚至有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她神色自若,心里却暗暗惊讶,如今大周普通百姓提起北境,只觉得是蛮荒之地的小国,早就被当年的沈家军打成了丧家之犬,毫无斗志。可北境人见到我穿着大周服饰,人人都把我当做仇敌,如果不是有舅舅护着、住在王帐里,只怕立刻就要被这些人撕成碎片。两者对比之鲜明,让虞怜不寒而栗。

    她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单薄的锦鞋已经被露水打湿,肩头立刻被裹上一件毛茸茸的大氅,她回头一看,卓娅正嫌弃地瞧着那华而不实的鞋子。虞怜冲她笑了笑,这一次没有再坚持,顺从地换上了草原的服饰。

    收拾好后她一回头,却看到卓娅呆呆地盯着她,模样有些奇怪。

    “卓娅?”

    “……”卓娅如梦初醒,居然眼角有些发红,“公主殿下,您真是像极了您的母亲,甚至比她生得还要好呢。”

    虞怜闻言也忍不住笑了,脸红道:“你认识我母亲?”

    卓娅慌忙用手指擦了擦眼角,声音有些哽咽:“公主还不知道呢,我是你母亲的侍女,从小就陪着她,直到她……哎,直到她嫁去那个地方。”

    两人的身后传来一声长叹,银坚向他们缓步走来,对虞怜说道:“阿昭,换上了袍子可有暖和些?陪我在草原上走一走吧,舅舅给你讲讲当年的事。”

    银璃当年被送来大周和亲,前一晚遣散了公主帐下的所有侍女仆从,自己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国度。

    她当时对还是亲王的银坚说,只送我一个人去大周就好,何必让这些无辜的人与我一起远走他乡,连魂魄都难归故里。

    银坚一向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听了妹子的话却落泪道,你放心,他日我必然攻下大周,接你回家。

    银璃摇摇头说,我虽然是北境的常胜将军,此生只败给了沈烈一人,但是我害怕打仗……北境已经死了太多子民,他日兄长登上北境王座,务必休养生息,若是再有战火,只怕长生天要降下责罚了。

    银璃说的责罚,是指大疫病。数百年前北境挑起战争,北境军队连屠大周十七座城池,却在即将攻陷都城时爆发了瘟疫,当时的北境王御驾亲征,不幸染上瘟疫身亡,北境军队群龙无首,被大周抓住空隙反扑,险些灭国。

    银坚点点头,答应了银璃的请求。却不想银璃到大周的第一日,使臣就传回了银璃星宿不和、不能与大周皇子和亲的消息。银坚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找到前任北境王要求出兵。老北境王早已被沈烈打怕了,摇头道:“不娶就不娶,让阿璃回来就是了,你还怕草原上没有人娶她?”

    银坚大怒:“这是羞辱!大周在羞辱阿璃,在羞辱咱们整个北境!”

    然而不管他怎么跳脚,兵权毕竟掌握在老北境王手里。银坚一咬牙一跺脚,领着自己的精锐当夜袭击了王帐,一弯刀就抹了那老窝囊费的脖子。擦干净刀尖上旧王的血,银坚看着向他跪拜的臣民,正要说出向大周宣战的豪言壮语,突然一个信使箭一般射进王帐,带来了那个让银坚终生难忘的消息——

    镇国大将军沈烈,向大周皇帝求娶北境公主银璃。

    大周皇帝不答应,沈烈当场取出虎符、卸下兵权,在正阳殿前跪了一日一夜。大周皇帝迫于无奈,只好答应了这门荒唐的国亲。

    银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烈这个狗东西,究竟要做什么?!取我长弓来,我这就去救阿璃回来!”

    信使哆哆嗦嗦,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旁的蓝衣谋士看出不动静,笑眯眯道:“怎么,还有什么稀奇事要说?”

    “回禀大王,却有一事……”信使几乎要哭出声来,“公主让我务必告诉大王,此事是她心甘情愿,请大王切勿出手阻拦!”

    银坚:“……”

    良久之后,他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就此作罢。

    他和银璃其实并非亲生兄妹。

    北境的王位传承凭借的不是血缘,而是血灵。北境的王座总共坐着七位亲王,其中血灵最强、头脑最强者是北境王,统领整个北境。每一年巫医会遵循王命,从新生儿当中挑选出现了血灵的孩子。

    他们相信血灵是一种神赐的天赋,某一家普通人或许祖祖辈辈、千百年来都没有出现过身负血灵之子,却在这一辈出现了。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这个孩子与众不同,他们只好把这种天赋归结成是长生天的礼物,这个婴孩身上背负着长生天的使命。

    能力与责任相辅相成,这些被选中的孩子从一出生就被巫医挑中,集中抚育、培训,直到成年后进行十年一次的试炼。

    然而长生天的天意是没有人能揣测的,有时候会有几十个血灵之子共同试炼,可是最终能坐上亲王之位的只有七人。这是北境千百年来的规矩,他们相信长生天只允许七位血灵存在,一旦出现第八个成年的血灵,那将是整个草原的劫难。

    所谓的试炼,只是一种仁慈的说法,其本质是一场屠杀。

    几十个血灵之子在斗兽场里,以命相搏。最后走出七名浑身鲜血的血灵之子,然而他们也只是候选者,最后一步就是挑战现在的七名亲王。候选者们只有一次挑选的机会,这里考验的不只是实力还有智慧,他们必须根据自己的血灵和对手的血灵制定战术,完成这弑君之旅的最后一步。

    大周龙椅上流淌着的,是李氏血脉;而北境王位下压着的,是累累白骨。

    银坚和银璃的成王之战尤为特殊,银璃的血灵是操纵风云,这种血灵十分适合战场,却在一对一的厮杀中完全发挥不出来。眼看着银璃就要失败,观战的银坚叫停了比赛:“这样如何,我们两人一起挑战两位亲王,如果输了,我陪她一起死。”

    重伤的银璃勉强抬起头,透过血污注视着意气风发的少年,银坚笑了笑,向她伸出一只手。

    “阿坚,你……”

    “叫哥。”他云淡风轻道,“放心吧,我们会活下去的。”

    银坚和银璃当夜联手诛杀两位亲王,带着浑身的鲜血坐上王座,成为北境有史以来第一对携手作战的亲王。在之后对战大周的战场上,他们更是心有灵犀、无坚不摧。所有人都在打趣银坚,问他什么时候求娶银璃,银坚却嘴硬道:“阿璃只是我的妹子,别开玩笑。”

    直到最后一战,他们遇上了沈烈,那个传说中百战百胜、从无败绩的沈烈。

    那一战风起云涌、飞沙走石,打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彼此都伤亡惨重。最后银坚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一旁的银璃也同样重伤难行,银坚艰难抬头、看着一个白袍将军乘着一骑白马、从漫天黄沙里徐徐走来。

    沈烈跳下白马,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优雅俯身,一手去摘银璃的头盔,一手伸向腰间宝刀——

    银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释放血灵,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沈烈摘下银璃的头盔,一头青丝如瀑而下,乌黑的头发映得她面色愈发雪白。

    “居然是个女子……”沈烈喃喃道,忽然笑起来,“这一战打得挺值。”

    银坚被那浪荡不羁的笑容刺伤了眼,沈烈的笑容却骤然凝固了,他缓缓看向自己的胸口,难以置信——

    他的胸口插着一把银色匕首,汩汩鲜血正不断地从伤处涌出。

    银坚认了出来,那匕首柄上镶嵌着价值连城的红宝石,是他送给银璃的生日礼物。

    沈烈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掐着银璃的脖子、力气大得她几乎窒/息,她还不忘开口嘲讽道:“镇国大将军,不过如此啊。”

    沈烈知道她不愿意做俘虏,这是在激怒自己以求速死,心里却莫名地烧起一把大火,烧得他双眼发红。直到被军医拖走疗伤,他还不忘回过头,看一眼那个不肯认输的倔强女子。

    银坚瞬间看懂了那个眼神,心中警铃大响。却不想多年以后,阿璃居然会心甘情愿地嫁给当年的宿敌。

    他们大婚当夜,银坚没有喝酒,也没有出去玩乐,蓝衣谋士给他找来了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他把人赶了出去,自顾自坐在王帐里,呆呆地看着那把银色匕首。

    他以为他当时的放手,是给了银璃她想要的。

    却不想自己的成全,最后变成了银璃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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