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易辰僵直着身躯看着江乐瑶一步步走远。心中那仅剩的一道光亦随之越来熹微,直到像一颗流星划过,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幽深的双眸逐渐变得空洞,魁伟的身躯似乎下一秒就要被那拂动柳丝的风轻轻吹倒。
他知道她有着怎样的期盼,他亦知道,她为了那个期盼做了多少让自己惊喜又诧异的事。
可终究,自己还是让她的一颗炽热的心坠入冰窟中。
自己亦随之坠入深渊,已然摔得粉碎。
这一切是他自己做的选择,该承受的,势必要承受。
只是这个结果真正到来的时候远比自己想象的痛得多。
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太大,自己的呼吸都显得有些吃力。
江胜庸看着穆易辰一向宽挺的肩背逐渐躬下,那平常的桀骜也被带走了三分,心中不免闪过一丝轸恤。
“穆易辰。”江胜庸抚了两下衣袖向穆易辰走近两步,俨然一副陶然之色,根本不为刚刚穆易辰的冷剑相向而受惊。
“老夫能理解你为双亲报仇的心情,可人命关天,若是没有足够的证据,未免牵连好人,错上加错,让自己后悔不及。”
听到江胜庸的话,穆易辰空洞的双眸渐渐回神,眼神中又堪堪凝起消散的恨意夹杂着一丝怀疑盯着江胜庸。
江胜庸不以为意,淡然的表情中透着一个丞相不自觉的庄肃,又道:“不知是何人诬陷老夫,若是可以,你大可让他与老夫对峙,他说的真假自然不攻自破。”
“……”江胜庸的话让穆易辰的神经中为之一动,转而又想那谭侃被人追杀多年,见到江胜庸也不一定敢说真话,定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穆易辰的顾虑被江胜庸看得一清二楚,又道:“亦或是你将那人押到乾王面前,他服侍乾王几年,想必乾王一可识别那人是否就是你要找的十五年前的那个人,若是那人不假,固然他便冤枉好人不得,定会有办法让他招出那真正的奸邪。”
穆易辰浑然一惊,江胜庸的话是在怀疑谭侃身份的真实性。
尽管叫花子谭毅是谭侃的亲哥哥,穆易辰也不敢轻易相信那二人,所以他让师父行道去分辨。
最后听过师父亲自确认,自己才深信不疑。
可,听江胜庸这样一分析,此刻想来,师父当年与他也未接触过几次,经这十五年的变化,也不一定就认的准确。
自己却忘了,人说他与乾王相随多年,常是左右不离身,乾王自然比师父要了解他。
穆易辰越想越懊悔自己太过武断。
江胜庸见穆易辰眉心紧蹙,知道他起了疑,需要时间自己理清脉络,又道:“你若不杀老夫,那老夫便先告辞,若是有需要,待老夫回城,你大可去找。”
“……”穆易辰凛着双目凝了江胜庸一眼。
江胜庸凛然转身去上车,又看到不远处神情木然的陈黛君,浅浅一笑道:“今日倒是巧,半路竟遇到君君独自去拜佛,要去快去吧,今日风大,早去早回。”
陈黛君若有所思回过神,因为心神不宁不自觉眨了两下眼睫,冲江胜庸浅浅勾起嘴角木木地回了个:“是。”
看着江胜庸上车,车轮堪堪转动,往城外远去。
陈黛君有些慌乱地将目光移向穆易辰,却见他突然向那匹黑马跨过去,一跃而起,飞身上马,一声低喝,马蹄卷着尘土向灵隐寺的方向奔去。
谭侃……
那个自己花了重金让叫花子找的,与自己弟弟长相酷似的“谭侃”还被穆易辰关着,若是穆易辰真的押着那人去找乾王帮他辨认,不知会不会顺利蒙混过关。
只希望他不要被吓破了胆,不顾他妻女的死活全招了。
只要他不招,想必乾王也难分辨他身份的真假。
陈黛君自我安慰片刻转念一想,不管怎么样,这一次总算没有白白废心思,穆易辰对着天地,当着其父江胜庸等众人的面发下重誓,死都不娶江乐瑶,江乐瑶定是没脸再想着与他重归就好。
想着想着,陈黛君不由又荡起一抹如鬼魅般的邪笑:纵使玉石俱焚,也值了!
一阵猛烈的大风吹乱了陈黛君额鬓的发,她扬着一侧嘴角,悠悠然抬手,将乱发拂到鬓后,又悠悠然环视这空旷的郊野,风拂黄枝,枯草扬扬,好一幕让人愉悦的萧条之景。
“呵呵!”她讥笑一声,又悠悠然蹬上车,往城内驶去。
……
穆易辰的誓言反复在江乐瑶的思绪里回荡。
那次在他父母灵位前,自己说过,他为了报仇会像丢弃小猫小狗一样丢下自己,当时他没有反驳,已经说明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
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下了这样的决定,终究是自己太过高估了自己。
倏然,又两滴泪垂落。
翳暗的屋子里,未点一只蜡烛,印着些许月光的窗棂下,江乐瑶蜷缩在罗汉床上整整一日。
碧霞摸黑看着刚又热过的饭菜劝道:“小姐,还是吃口饭吧。”
未得到回应的碧霞只能静静地站着。
这时,很轻的两下敲门声响起,碧霞摸黑走过去把长宁和江重尧迎了进来。
碧霞远远地点了一盏烛灯,勉强给二人照个亮。
看着八仙桌上一口未动的饭菜,江重尧深深叹了口气。
自己一向开朗活泼的妹妹哪里因为谁有过眼下这般景象,不过是一个穆易辰,他哪里值得。
想起沈从华与他描述的事,江重尧愈发心中郁结愤恨,原来他接近自己的妹妹不过是想报复自己的父亲。
“阿瑶,左不过是一颗真心喂了狗,何苦这样作践自己!”江重尧气急之下说了自己二十几载可数的一句难听的话。
长宁当即拽住江重尧的胳膊,低声劝:“驸马,我们不知缘由,不可这样火上浇油,还是等爹回来,问问爹。”
江重尧鼻息一叹,却见罗汉床上的江乐瑶翻了一下身子,堪堪坐起。
“哥哥嫂嫂,我没事。碧霞,多点一些蜡烛,我要吃饭。”
碧霞激动地转身,脚指踢在桌腿也顾不得疼,将各个角落的蜡烛点燃,瞬间照亮整个屋子。
三个人一言不发,谨慎地看着从罗汉床上坐起的江乐瑶。她随意捋了捋乱了的鬓发,红肿着一双眼走到八仙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开始大口扒拉着饭菜。
边吃边含糊着道:“嫂嫂,你帮我准备一套嫁衣吧,我与从华师兄要成亲,晚了怕来不及。”
三人闻言俱是一愣。江重尧虽然早已盼着妹妹嫁给沈从华,可眼下这样的情形,显然是受了打击才作出这样的决定。
不过他还是笑着安慰:“好好,早该如此。”
长宁看着江乐瑶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空洞地咀嚼着食物,并没有为之开心,只勉强恹恹地应了一声:“好。”
看着江乐瑶吃完饭,长宁和江重尧相随回卧房。
夜里的风比白日里刮得更肆无忌惮,江重尧替长宁把披风的毛领收紧,牵着长宁走出瑶光院的月洞门。
“阿瑶总算想通了,与那穆易辰纠缠着始终是伤了自己,这下与从华师兄成了亲,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也不用担心被皇上赐婚。”
“……”长宁突然顿住脚步。
江重尧蓦地愣住,冲着长宁示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长宁甩开江重尧加快步子前行。
“长宁,我不是说庆王不好……”
“好了你别说了。”长宁知道,江乐瑶一旦嫁给自己弟弟,全然不是百姓间小儿女的婚姻关系。
弟弟是皇子,不像自己一个女儿家,再尊贵,也是嫁出去为人妇,连驸马也无参与朝政之权。
而弟弟若是取了阿瑶,那便是皇子多了丞相这条外戚羽翼,关系的是家与国之间的利益权衡。
一旦平衡不好,危险重重。
故长宁也没有把江重尧的话真的放在心上,只假意使着性子急跑回了房内。
江重尧亦加快步子追进屋子,从长宁身后将其拥进怀里,在其耳畔厮磨着,“我知道你没生气,我的宁宁最识大体。”
长宁被江重尧的鼻息呵得不由打了个颤,娇嗔将其推了一把,却又被江重尧握住手腕一拉,长宁飘然一转身扑在江重尧怀里。
圆圆的眼睛一弯,笑出脸侧一个浅浅的酒窝,“说正经的,我只怕阿瑶是一时冲动,将来自己会后悔。”
“……后悔什么。”江重尧嗤之以鼻,“穆易辰能轻易立下那样决绝的誓言还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一直以来,对于阿瑶,他都不冷不热,先前就有两次当着阿瑶的面说自己不娶妻。爹之前就说过,他只将阿瑶当作消遣之物。对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可值得后悔的?”
“……”长宁撇了下嘴角,摇头:“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如果真如爹说得那般,阿瑶倒不至于伤心到如此地步。正是情至深处才会让人做一些极端的事,穆易辰发毒誓是如此,阿瑶突然决定嫁给从华师兄亦是如此。”
“……”江重尧蹙眉,颠夺着长宁的话。
然而如长宁所说,情至深处受到的创击是最能让人决然行事的。
江乐瑶心意已决,即使江胜庸担心之余,在沈从华提亲当日严肃问过江乐瑶的意愿,亦未能动摇她决定嫁给沈从华的决心。
这日相府门口挂了一个大大的红喜布,俨然一副喜气洋洋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