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城外十里坡听到江胜庸的言辞灼灼,穆易辰当即策马去到灵隐寺山下关着谭侃的一处草居。
又经一顿严厉的审问,那谭侃终究只坚持之前的指证,只道江胜庸是那指使他传假消息之人。
穆易辰思及江胜庸的话,亦不会全信了那人,遂让秦瑜安排人将其隐密押往乾州,并写了信去向乾王求实。
那日穆易辰因为对江乐瑶心中生愧,想到她说的,今后再不与自己纠缠,他连回城的勇气俱已丧失。最后索性去了卫所,一连在卫所待了五日,临近傍晚才回到城中。
回到大都督府,秦瑜正在添草料饮马,一个卫兵蹑手蹑脚跑过来半掩着口鼻爬到秦瑜耳侧道:“秦副将,穆指挥使怎么才回来。”
这个卫兵在上次穆易辰牵着江乐瑶从大都督出去后便认得死死的,知道穆易辰的心思全在相府千金身上,根本无心那位御史中丞的千金陈黛君。
今日一听是相府千金的定亲日,自己早已替穆易辰急得不行,就如野山上的猴子,急得直抓耳挠腮。
看到穆易辰进了大都督府却没敢直接上前将此事告知他,便悄悄来找秦瑜。
秦瑜不以为意,边给槽内添草料边随口一问:“怎么了?”
“相府今日定亲了!”他毫不迟疑,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语气。
秦瑜似乎是懵了一瞬,蓦地一转头惊疑:“哪里定亲?”
“相府!”侍卫重重地说了一句。
相府?相府?“相府千金,江乐瑶?”秦瑜一副我没听错吧的表情。
“除了相府千金定亲,那还会是谁,难不成还能是丞相?”
秦瑜当即脑袋“嗡”的一声,尽管知道自家将军和那相府千金已然是有缘无分,可听到这突然的消息,他还是忙不失迭跑去找穆易辰。
当秦瑜一个箭步扑进廨舍门框上时,却见陈黛君正拿着民间办喜事都会准备的,一包贴着红喜字的糖果蜜饯放到穆易辰的桌上。
只见穆易辰站在桌案前,不屑地低垂着眼皮,整理了几下纸张公务簿,随口道声:“恭喜。”
秦瑜手扶门框,心中难受,短短的指甲将木框扣出几道白印。
自家将军从与江姑娘相识以来,他们二人所有的事自己几乎都参与其中,这一段日子将军的笑,和他所做的一切,是自己跟他数年都没有见过的。
他知道,自家将军若是听到江乐瑶与别人定了亲,对他来说将会是多么大的创击。
秦瑜越想越觉着该阻止陈黛君,将此事能拖一日是一日,不要让穆易辰知道。
可火已然扑到了灶外,已经燃到了眉毛。陈黛君既然已经拿着喜糖包放到了穆易辰眼前,定然是不会罢手。
秦瑜迈进屋内叫了一声“将军”,陈黛君却不及秦瑜再开口,俨然一笑,道:“穆指挥使莫要恭喜我,该恭喜的……是阿瑶呀!”
陈黛君话落,秦瑜心一紧陡然看向穆易辰,但见他收拾着纸张的手遽然一顿,低垂的眼皮也堪堪抬起,一双眸如夜间锁定猎物的鹰盯着陈黛君。
只见陈黛君欣欣然一笑,又道:“阿瑶本来即是如此,她从小做事有自己的章法,有时候是会让人措手不及,倒也算是果决。”
陈黛君说着停顿片刻,看穆易辰骤然失魂的样子,又微蹙眉心问:“穆指挥使难不成以为,她会一直像先前一样,在你说不娶妻后还会守着对你的那份痴心?但事实却是,那日你立誓死也不娶她江乐瑶后,她便仅仅在第五日就与别人定了亲,眼下已经毫无可回旋的余地。”
陈黛君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盯着穆易辰。
不负所望,穆易辰深锐的眸色逐渐变得涣散。
他脑海中,江乐瑶一颦一笑的倩影频频浮现,他追着自己说:穆易辰,让我做你的好友吧;穆易辰,你是不是没有心;穆易辰,我们和好吧;穆易辰,我会原谅你……
会原谅……
穆易辰手中的纸张重新散落到桌案上,他的十指时蜷时缩,修长微暗的手指隐隐发抖,无所适从。
他还贪恋着她勾着自己脖子,满目娇柔地喊“穆易辰”。可此刻,她已然与别人定了亲!
定亲?仅仅五日,她已经定了亲!
这个结果是自己亲手造就的。
是自己……
穆易辰双眉紧蹙,闪烁着眼睫堪堪跌坐在椅子上。
陈黛君暗暗呼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
她心中冷嗤:穆易辰,当日在千喜楼,你明明收到那张字条去了的,却见死不救。你心狠无情,这也算你的报应。
陈黛君心中的怨恨总算得以报复,看到他们两个人落得这番境地心中着实痛快了许多。
她再没有说一句话,冲着门外迤逦而去。
秦瑜站在原地不敢移步,只小心翼翼看着颓然坐于官帽椅上的穆易辰。
忽地,穆易辰陡然抬起眼皮站起身看着秦瑜,“牵马来!”
秦瑜愣了一瞬跑去牵马。
穆易辰大踏步跨出屋,翻身一跃不及停留已经策马飞奔起来。
刚出大都督府大门外,雷衡“噗”地吐了口吐沫,望着扬尘而去的穆易辰蹙眉道:“去也白去了,已然成了礼,只等过些日子迎亲了。”
穆易辰策马飞奔,穿梭过距离相府最近的巷子。
倏然,他不愿相信,不论是谁说的,他都不想相信。
他要亲眼看看,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喊着自己名字的小丫头,是不是果真与别人定了亲。
只短短几日……
冬日傍晚昏黄的一抹日光斜照在相府门头,大红喜布结成的花球印上那赤金的光,显得尤其亮眼。
甚至是刺眼。
穆易辰身跨黑驹,手握缰绳,看着那刺目的红,旋即有些晕眩。
良久,他怔在那条曾经她去寻找自己的巷口,一动不动。
似乎是亲眼证实了自己寻求的答案而异常平静,平静到几乎感受不到自己存在这天地间。
依稀听见几人说话的声音。
大门内,沈从华、江重尧,江胜庸及江乐瑶相随而出。
果然是定亲宴,她身着鲜艳的桃红色衣裙,与沈从华俨然一对新人模样。
穆易辰遥遥看着前方众人,感觉心口急剧一缩,他咽下喉中的腥甜,等来江乐瑶的目光。
她似乎一出门就感觉不远处那巷口赫然而立的黑色身影,终是没忍住将眸光移了过去。
彼此遥遥隔空相望,不知是不舍过去,还是遗憾余生,不管如何,在此一刻,终是终止了二人的一切,今后各生欢喜。
众人随着着江乐瑶的目光看到了穆易辰,一时沉默不语。
终是江乐瑶先收回目光冲沈从华浅浅一笑:“从华师兄,我饮了酒,有些头晕,就先回了。”
沈从华亦敛回双眸,冲江乐瑶浅浅笑着,抬手抚在穆易辰常常摩挲的那边带有黑痣脸颊,宠溺地道:“好,回去好好歇歇。”
倏而,江乐瑶喉中一阵苦涩,差一点眼泪就要涌上眼眶,她慌忙垂下眸,挤出一个浅笑:“好。”
话落便略显慌乱地消失在大门前。
马上的穆易辰轻轻一声苦笑,她真的,与自己再没有半点干系了。沈从华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宠她,自己一个誓死不娶她的人,还怎么混蛋地要求她“不许嫁人”。
骤然心脏剧烈的疼让穆易辰握紧胸口,一口压不住的血溢出嘴角。
穆易辰隐隐发抖的手抽动了一下缰绳,将马调转,往自己城南的宅院而去。
秦瑜一直跟在穆易辰身后远远的地方。
因为穆易辰的马走得很慢,回到宅邸用了好久的时间。
穆易辰从马上滑了下来,秦瑜忙跑过去扶时才发现自家将军嘴角的一迹殷红。
“将军!”情绪大惊喊了一声。
门内徐伯听见声音忙忙跑了出来,亦惊讶地问:“呀!怎么了?将军这是受了伤?”
穆易辰不理会,拂开二人,踉跄向书房走去。
“快去庆王府请位太医。”秦瑜交代给小厮自己急步跟在穆易辰身后。
穆易辰进了书房径直去往屋内隔间,八尺多身高蓦然跌跪在两块牌位前。
秦瑜要去点蜡烛,却被穆易辰轻声地喝住:“出去。”
秦瑜身子一顿堪堪从穆易辰身侧挪出去。
傍晚屋内很是晦暗,隔间门口依稀一丝微光照在穆易辰驼起的背后。
片刻,秦瑜看到那向来凛然而立的肩背蜷缩着隐隐震颤,渐渐浮动越来越大。
秦瑜才意识到,将军哭了!
他蓦然一愣,愣了一瞬立马急步向书房门外走。
出了书房,秦瑜将门关好站在门外,五官亦不自觉变了形。
数年来,自己从未见过自家将军这番情景。堂堂驰骋疆场的铁胆英雄,面对千军万马的挥刀压迫,连眼都不眨一下,竟为一个小女子吐了血,还偷偷藏起来哭。
秦瑜越想越心疼,扭曲的脸上也流了两行铁血男儿的眼泪,旋即又囫囵两下擦掉。
太医来时,秦瑜又进了书房,随即又传来一声极微的声音,“出去。”
秦瑜听着声音不对,也不听穆易辰的话,走进去便见穆易辰跌靠在墙边,嘴角的血迹似乎更多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