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曾巧兮回了趟家，打算问问曾丽人对顾江的态度。他再不济，也是她的丈夫，曾巧兮觉得，当以她的想法为重。
反正她现在工作稳定，衣食无忧，小硕马上也要去上大学，说到底，朝夕相处的还是他们。
曾巧兮穿过熟悉的街道，笑着和邻居们打了招呼，还没进屋，便被隔壁的王阿姨叫住。
“小兮啊，姓顾的又回来了？昨天夜里，我听见他和你妈好一顿吵吵，说什么自己错了，当时鬼迷了心窍......”
“......”
“不过我说啊，这种男人，根本不值得原谅，当初，他欠了一屁股赌债，说跑就跑，根本不管你们的死活，小硕那个时候才刚满月吧，哎，要不是你懂事，早早撑起这个家，小硕这孩子，估计早早就被你妈饿死了。”
“......”
“十几年了，债好不容易还清了，他倒是厚着脸皮找上门，这要是我啊，早一扫帚给他打出去了，什么东西！你劝劝你妈，千万别心软。”
曾巧兮默了须臾，点头，“知道了，王阿姨。”然后转身，推门而入。
不意外，看见了顾江。
他穿了件黑色T恤，牛仔裤洗得发白，头发显然梳洗过，不像之前那般乱糟糟的，脸也洗得干净，体面不少。
“小兮，你回来了。”
看见她，男人起身，搓了搓手心，笑容中带着几分尴尬。曾巧兮点头，问：“我妈呢？”
“在楼上，还在生我气，你帮我劝劝，当年是我糊涂，连累了你们......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在外边，东躲西藏，过得也挺不容易，现在年纪大了，我就希望能回家，守着你妈......”
“这些话你已经说过了，我也说了，只要我妈原谅你，我无所谓......但你别想，我会帮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男人也不再求情，耷拉下脑袋。楼梯口，脚步声渐近，曾丽人看见顾江，脸一沉，指着门口，咆哮：“你怎么还在这儿，给我滚！”
顾江痛苦地捂住脸，从指尖漏出哀求，“小丽，别赶我走，我没地方去了......”
曾丽人红了眼眶，却没有丝毫心软，抓起扫把，朝男人抡了过去，“当年你走得洒脱，有种就别回来，我告诉你，你想认回儿子，门都没有，滚！”
男人抱着头，像只过街老鼠，四处躲闪，扫把快如风，落在他头上，脸上，身上，划出好几道血口子。
“小丽！”
男人估计是被打急了，一声大吼，拽住曾丽人的手，膝盖一弯，直直跪倒在女人面前，双眼布满红血丝，发白的嘴唇颤抖着，却良久没有说话。
泪水滑落，如丝如线。
扫把脱手，在地上砸出砰的巨响，曾丽人双手颤抖，微微仰着头，压抑着眼底的滚烫，咒骂：“你个老不死的，这么多年不回来，现在还回来干嘛？”
男人跪着，背微驼，双手搭在腿上，低头抽噎着。
女人捶打着男人的胸膛，控诉着这些年来的委屈，“这些年，你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管过我们吗？凭什么让小硕认你，凭什么！你养过他一天吗？”
曾巧兮背过身去，眼底一热，那些封存已久的，不堪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
那年她刚上六年级，下课回家，沿路走去，大人们俱是一副可怜的神色望着她，看得她心底发毛。
果不其然，出事了。
走廊乌压压挤满了人，斑驳发黄的墙壁上，红色的油漆尚未干透，似女鬼眼中淌出的血泪，写着四个字：欠债还钱。
那些人大多身材魁梧，大腹便便，眉间横肉抖动，凶神恶煞，像极了电影里的□□。
他们堵在家门口，为首的正大力捶门，一声一声，震天骇地，整栋楼都为之瑟瑟发抖。
后面的人蹲在台阶上，抽着烟，手里还拎着一瓶啤酒，时不时朝嘴里灌几口，纹身爬满胳膊，像从地狱中逃匿的凶兽。
她躲在暗处，准备逃离，却倒霉地被一尖嘴猴腮的小混混瞄见，当即将她抓住，扣做人质，那时她还小，怕得要命，她其实很胆小，特别胆小......
小混混朝她吐了口烟，烟味呛得她睁不开眼，连连咳嗽，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要债的要挟顾江，再不出来，就把她带走，卖给人贩子。
可等了很久，里面始终没人开门。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曾巧兮觉得，此生再不会有哪个下午，会那样漫长，无止无尽......
最终，还是曾丽人僵持不下去，开了门。
门开的那刻，看着眼前面容憔悴却又异常凶悍的女人，曾巧兮突然明白，纵然她再怎么粗俗、市侩、泼辣，但她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倚仗......
曾巧兮沿着巷子往外走，神情恍恍惚惚，突然眼前闪现一道阴影，拦住她的去路，她抬头，撞进一双水盈盈的眸子。
“顾硕颀的姐姐？”少女攥着粉色书包带，微微偏头看来。
“你怎么在这儿？”
少女脸颊微红，眼神飘忽，面容闪过淡淡的羞涩，似含苞待放的花朵，纯真，美好，“顾硕颀今天没来上课，老师让我来看看他。”
她明明已经和漫漫请过假了。
曾巧兮哦了一声，“小硕现在住在我那儿，你要是不嫌麻烦，可以和我一起回去。”
少女不假思索地点头，声音似枝头雀跃的雏鸟，“好呀。”
到了巷口，为节约小姑娘的时间，曾巧兮拦了辆出租，两人上了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多数时间是贺兰澈发问，曾巧兮回答，她话不多，却有问必答。
贺兰澈：“姐姐，你知道顾硕颀今天，为什么没来学校吗？”
曾巧兮：“你很关心他？”
贺兰澈连忙摆手，欲盖弥彰，“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曾巧兮看破不说破，只淡淡一笑，“离高考没几天了，他想自己在家复习。”
小姑娘失望地哦了一声，似是觉察到自己的反应过于直白，她补救道：“顾神不在，没人给我讲题了。”
曾巧兮点点头，没说什么。
贺兰澈抱着书包，瞥她一眼，忍不住道：“姐姐，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有吗？”
“你的嘴角抿得都能挂下酱油瓶了。”
曾巧兮动了动嘴唇，这才发现自己面皮僵硬，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刚刚在想事情。”
贺兰澈咂咂嘴。
“不愧是姐弟，想事情的时候都一样。顾硕颀每次给我讲题，也是这副表情，特别冷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想给我讲，但久了就会发现，他就是这样的人，外表对谁都淡淡的，但对自己在意的人，其实很细心。”
曾巧兮静静地听着小姑娘滔滔不绝地说起小硕，偶尔点头，或是嗯一声，小姑娘越说越投入，眼睛也愈发明亮，那分明是一个女孩子对喜欢的人，才会流露的神色。
看来漫漫的猜测，也不全对。
小姑娘追求小硕，并不只是一时兴起，或是单纯为了和家里作对。
车子抵达楼下，两人下车，上楼，看见贺兰澈，顾硕颀微微惊诧，却并不显山露水。他领着贺兰澈去了小屋。
曾巧兮给贺之洲发消息，告诉他表妹来了，让他一起过来吃饭，然后便进了厨房。
刚备好菜，敲门声响起，曾巧兮小跑着去开门，门外的贺之洲拎着两大包东西，正笑着看她。
“你买了什么，这么多？”
曾巧兮伸手去接，却被男人避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客厅，将塑料袋放在茶几上，甩甩手，“给你和小硕买的水果零食，还有一些男孩子的必需品，他昨天就背个书包来的，想必什么都没有带。”
曾巧兮扒开白色塑料袋，里面什么都有，甚至还有男士内裤，剃须刀，看得她口头一暖，难得他如此心细。
“谢谢。”
贺之洲拉着她的手坐下，替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指着自己的脸颊，厚颜无耻道：“那亲一个奖励一下。”
曾巧兮面皮一热，压低声音，“你妹还在呢！”
贺之洲耸肩，不以为意地撇嘴，“她看见，刚好回去当传信使者，告诉亲戚朋友们，我贺之洲，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伟大事迹？
曾巧兮失笑，笑容甜蜜，却又带着些许捉摸不定的忐忑，“你就不怕你的亲戚朋友们，不喜欢我？”她的眼眸暗了暗，声音轻了一些，“我都三十岁了。”
贺之洲揽住她的腰，“那怎么了！不出意外，七年后，我也三十了。”
曾巧兮捂住他的嘴，嗔他一眼，“胡说什么。”
贺之洲牵起她的手，低低地笑，眸如点漆，黑得没有一丝杂质，璞玉般未经雕琢，浑然天成，真挚而热烈的情感从他的眸子里蔓延，沁入曾巧兮心里。
“好，我一定长命百岁，走在你后头。”
曾巧兮摇头，“不好，那样你会伤心的。”
贺之洲静静地看着女人，渐渐敛了玩世不恭的笑意，这一刻，他褪去稚气，俨然是个成熟的男人，眸光暗涌，望不见边际，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曾巧兮就听见他说：“反正我这颗心，生来就是给你霍霍的。”
似有无奈，似有不甘，却又是甜蜜的，幽静的，深沉的，让人甘之如饴，自愿沉沦。
晚风徐来，撩动纱窗，时间似乎凝滞。
直到清清脆脆、震震惊惊的嗓音炸开，一时间让人分不清那里面，惊大于喜，还是喜大于惊？
“小哥，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