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都督府
时凌严整理月余的扬州商户关系网，现在才有点眉目。
品橘照常来都督府送饭食和衣物，见他放笔，揉捏眉心，轻声问道：“主子，到点了，吃点夕食吧。”品橘作揖，便身往堂后膳厅摆好菜食。
主子今晚食欲不错，不一会半碗米没了。品橘观其颜察其色，想着何时开口，奈何她探究的眼神过于明显，眼珠子都快长他脸上了。这么大一人戳在身边，大眼盯着，谁能忽视？
“何事。”
品橘捏紧袖口，小心道：“苏姑娘知道他爹被放出来了。”
时凌严手中的玉箸未停，沉声问道：“嗯，她如何？”
“就是这点奇怪，苏姑娘看着倒是与平日无异。困了便睡，醒了练字，累了便吃。在园子里逛逛，亭子里喂喂鱼，夜里坐在庭院看月亮。没有哭没有生气，正常得有点不正常了。”
品橘说完时凌严饭毕，他放下玉箸，接过漱口杯漱口，擦净嘴边水渍后，看向满脸不解的品橘，“她若想出府，随她，让护卫跟着。”
咦，主子懂得关心人啦，难道主子开化了？老夫人知道了定奔向佛堂烧香拜拜。时凌严冷眼瞧着品橘媒婆般的神情，时一猛拍品橘，力道之大，试图将她拍碎似的。
品橘尴尬地敛起笑意，收拾后便离开了。
“主子，陆公子已在舫内等候。”
“走。”
——
时凌严推开槅门，陆显翊正翘腿赏月，吊儿郎当的模样让他梦回长安，回到公子哥时，陆显翊常常拉着刻苦读书的时凌严出去游玩。眼前的少年转眼已是人夫。
他静默不语坐于陆显翊旁，深望漫天繁星拥簇的明月，脑海里一笔一画勾勒出庭院里女子望月之景。
时凌严心口略闷，微微蹙眉，冷语道：“你觉得我很闲？”
陆显翊看破不说破，幽幽道：“你不累的吗？时大人。”
“我帮你把苏富生弄出来了，接下来作何打算？”
“扶持他，我让他成为扬州商会会长。”
陆显翊瞪大眼睛看鬼似的盯着时凌严，“疯了吧你，时凌严。如今你行事愈发捉摸不透了。快说！你要如何扶持？”
“新任的司法孟大人罚了沈兴扬不少的钱财，我让他以官府的名义盘下城北的田庄，全包给苏富生，他按时收税送官府即可，其他的官府不管。用官府名目监视他，他不敢偷奸耍滑。同时我给你笔银子，你以外商身份盘下矿山，扬州的商业命脉以盐、铁矿、粮运为主。盐税看似在官府，实际控价在沈兴扬手里。一时半会动不了，矿铁涉及开凿，运输，冶炼等多方利益，你从这入手，不会引起怀疑。所有出面的事交予苏富生，给他点蝇头小利。至于你和他如何协作，这便是你的事了。”
“就这样？就这点小利，不过是沈兴扬指缝里的灰罢了，如何能抗争会长之位？”
“这事儿本身急不得，不能引起沈兴扬和温有良的警觉。你要做出被苏富生蒙骗，让扬州商户们看笑话的假象。迨你将扬州矿产全收囊中，打个沈温措手不及。你私下接触商贾们，套出他们对沈兴扬的不满。这事儿很难，但陆包肉，我信你能做到。”
“然后？”
时凌严拿竹骨扇敲打陆显翊，陆显翊疼得哇哇叫。
“你何时这般愚笨了？等你们在扬州站稳一席之地，届时有传言流出，你们便可恶性抬价，商户争斗，引起百姓不满，商市大乱。我趁势打掉旧商户，扶持新户，瓦解商会。苏富生便可争上一争，即使坐不上会长之位，也可另立商会。两大狼群争山头，不就是捉拿反贼，拨乱反正的好时机吗？”
陆显翊听得毛骨悚然。时凌严最可怕之处，是他前期调查细致，便可纵览全局，而后的每步谋划大胆毒辣，不给敌人留喘息之机。光是前期，便要耗费不少神智。他强的像怪物，油盐不进，耐力非常，时刻运筹帷幄。
这样的人当官，真是为朝堂上那帮老骨头捏把汗。
“明日我让时一送来扬州矿运图。”
“那扬州这些官吏？”
“我会向君上呈明，从其他州府擢用掾属。”
“你思虑周全，我便不操心了。”陆显翊不知想到什么了，嘴角一扯，挑逗道：“住你府上的苏姑娘可知苏富生被放了？”
时凌严不语。
陆显翊瞧他突然吃瘪的模样，愈是起劲。
“她知道了？对了，苏富生回家了，苏姑娘也该回家了吧，一个闺阁女子住在男人府上，不成体统吧。”陆显翊乜斜着臭脸的时凌严，不怕死的继续浇油，“但她若是回苏家，恐怕又被她爹卖了换钱。公事我能管，家事我可管不了。哎，说起来，苏姑娘挺可怜的。”
时凌严旋即起身，冷声道：“不早了，我先走了。”
“哎哎哎，不才刚来？急什么，再聊聊，哎，还没说完啊！”陆显翊洋洋得意地起身，“你也有这天啊，时凌严。”
陆显翊三步并两步，想快些到家，把方才时凌严的失态当作笑话说给夫人听。
——
时府
苏吟又在庭院里赏月，品橘端着果子点心走来。
“姑娘，我新学的扬州点心，你尝尝？”
“好品橘，晚食吃多了，我现在吃不下，你先放着，陪我呆会可好？”
品橘放下银盘，乖乖坐下。
“姑娘，怎的今夜要我陪你？平时不都是姑娘一个人赏月吗？”
“你不想陪我？难道是有思慕的郎君了？”苏吟打趣道。
品橘叉着腰，脸红回道：“姑娘又打趣我！”
苏吟温柔地掐了掐品橘的肉脸，轻声问她，“品橘，若有天你脱离了奴籍，爹娘不再束缚你，你想去哪？做什么？”
“脱离奴籍我可不敢想啊！”品橘摇摇头。
“傻橘子，做做梦罢了，这里就你我二人，你怕甚？”苏吟歪头逗趣她。
“如果是做梦的话，那我可以想想。”品橘双手捧脸，认真思索半响，“姑娘，我想不到，我从未想过，所以还真不知道要做什么。姑娘，你呢？”
“我想游历八方，行穿天下山水，看尽春夏秋冬，独魂孤舟上。”
“姑娘，我听不懂。”品橘抬头看着苏吟，苏吟皙白的面庞在月光下，楚楚动人，傻品橘又看呆了。
苏吟刚想笑话呆橘子，便见月洞门站着一人，苏吟虽然习惯了嗜黑的时凌严，还是不期地吓了一跳。
时凌严徐徐走来，身影全露在月光下，品橘才瞧见。她忽的起身揖礼：“主子，奴去给您泡茶。”说罢嗖地溜走。
时凌严坐在方才品橘坐的位置，自然无比，苏吟抬头瞧了瞧他，见他神色清冷，抬头继续看着光月。
苏吟方才说的是，独魂孤舟上？她说这句时，神情竟和隐愫的《魂归》上女子的神情相似，怎会有此巧合？
孤舟，独魂，赏画是一回事，从苏吟口中说出的，怎这般不适。时凌严再次闻到了那股兰花香，明明庭院里开满了花，唯独这支兰花长了飞翼似的，飞得比其他花快，盈盈绕绕，让人忍不住想抓她。
他凝眸定气，看向苏吟，“苏姑娘，可认识什么画师？”
“时大人说笑了，民女乃一介商贾庶女，闭门不出的，何来认识什么画师。”苏吟对上那双深邃暗眸，与先前的探究、蔑视有所不同了，多了些柔和，甚至有怜惜？
苏吟，疯了不成？想什么呢？他可是心机深沉的时凌严，这是计，别上当。
“哦？是吗？”
“大人究竟想问什么？民女但凡清醒，便少不了大人盘问。”苏吟美眸冷了下来。
“关于苏富生，你有什么想问的？”
“我问了大人便会说？”
“你先问。”
二人靠得很近，四目相对，眼神交织，时凌严的气息盘绕上来，绵绵黏腻，苏吟深感不爽，蓦地起身，与时凌严拉开距离，背于月光下。
“大人曾说，人只有在黑暗中最诚实，所有的欲望、阴谋、贪念无所遁形。那便让大人在黑暗中看清楚。时大人，您想利用苏富生改变扬州商贾格局？”
“不错。”因苏吟背身月光，坐着的时凌严抬首望向苏吟，时凌严深沉的暗眸却照的透亮无比。
“需要多久？”
“不知。”
“事成后，他会活吗？”
“不会”苏吟身形一震，眸中蓄泪，她以为他瞧不见。时凌严看见了，一滴泪珠滑落，沁入尘土。
“苏吟，苏富生一日在，你便一日摆脱不了苏家。”
“我知道。”
“你作何想？”
苏吟缓缓靠近，水汪汪的眼眸深情地看向时凌严，“民女做大人的妾，可好？”
时凌严眉宇紧锁，怒斥道：“大放厥词！你一闺阁...”
“又不是真的，民女还未说完，大人激动作甚？”苏吟抿唇憋笑。
奸猾狡黠的兔子又来了！他怎会被她的眼泪骗到，不可理喻！这种话也是她个女子能说出来的吗？许久没打猎了，不行，改日找陆包肉去山上打猎，专打兔子，打它个十只八只的，烤了吃！
“大人若想扶持苏富生，民女做大人的妾，岂不更名正言顺。这也算是民女报答大人救命之恩。一来，民女依旧在您的监视之下。二来，大人有何事找他，民女也能效力。大人事成后，功勋卓著，荣归长安，谁敢拿一桩风流韵事议论您。为了大人的名声，您放心，民女定离大人远远的，民女愿对月下老人起誓，此生不踏进长安半步。”
苏吟的眼睛波光潋滟，美的不可方物。可就是太过澄澈，时凌严看不到一丝其他的情感...
她心如明镜，自己却心头震荡。
好，好得很，时凌严脸色全黑，眼神浸毒。
她这番话想了多久，竟这般想得开。她的名声如何只字不提，句句为他所思所虑，他是不是还要奖赏她如此明理啊！
内心雷霆万钧，面上越晏然自若，时凌严沉声道：“苏吟，话别说绝。”说罢起身离开。
这背影，风疾步阔的，生了好大的怒意。有何气的？他气甚？他这到底是应了还是没应？
臭男人，话也不全便走。罢了罢了，时凌严这脾气将来得娶个什么样的妻才能忍受他啊？
苏吟默默为他妻子祈祷，希望时凌严今后的妻子长命百岁。
明日再问他应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