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临国的飞马向来是大荒数一数二的快,京都宫人的效率也向来是大荒数一数二的高。
云禧还没来得及将她茅屋里爱吃的泡菜打包带走,莲玉也还没来得及告诉少女全部的心意。
两颗刚刚靠近的心就这样被带回了围墙遍布的深宫。
两人一入宫门便被不同的女官带往了不同的地方。
临别前,莲玉便偷偷凑近了云禧,趁她不注意时便将手中藏了一路的糖塞在了她的掌中。
糖是软滩滩的,还留着男孩的余温。
糖水如细稠缠绵着两人的指尖。
云禧愣愣的,她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男孩似乎没有想到自己鼓起勇气递给少女的糖化成了这样。
像是一份拿不出手的礼物。
他羞恼得红着耳尖准备把还没完全放在她手心的糖收回,却一把被少女抓住。
“送出了的东西还想收走。”
她笑得像初春的忍冬花,语气里却佯装着威胁。
莲玉看着被他们俩被糖水沁在一起的双手,小心翼翼的捏了捏云禧的指,轻声说。
“只是觉得这颗糖不够好。”
“澜之做的糖就是最好的。”
云禧的话接得很快。
“那....殿下还会记得我吗。”
他拽着她的衣角,眼睫在雪幕中犹如黑鸦的羽毛。
殿下。
男孩委屈得要命。
云禧蹲了下来,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抚过他泛红的眼角。
“你是我弟弟”
她轻声说道。
也是我穿到这具身体遇到的第一个人,是第一个陪我去逛庙会的朋友。
“澜之,我们无法选择未知的未来”
她盯着男孩的眼睛。
“但我们有权力有选择性回忆幸福的过去。”
又将指头抵在男孩心口处。
“所以回忆存在这里,是跑不出去的。”
大雪静谧的下下来。
宫灯映雪,繁华紫都。
引路的宫女来得很快,临头的是一个气质若兰的中年女子。
她雷厉风行的吩咐下面的人领走了莲玉,将云禧带回了寝宫梳洗,一顿捣腾便将她带去了帝王殿。
“慧明姑姑为什么不带莲玉和我一起去见父皇”
云禧顶着繁华的珠钗坐在宫撵上,掀起纱帐向身旁冷肃的女子问道。
“殿下苦日子过糊涂了?”
女子在雪幕中走得很板正,即使手中提了一把很重的金灯笼,回应云禧的声音都依旧很平稳,冷淡。
“七皇子不是陛下亲子,陛下自没有义务见他。”
“这些事殿下应该是从懂事起就知道的,莲玉作为殿下生母的故人之子,和殿下能有个表亲关系已经是他的福气了。”
“奴婢多嘴些,殿下还是不该和七皇子走得太近,娘娘和陛下都会不开心的”
她接着补充到。
云禧疑惑极了,她趴着身子凑着慧明更近了些,张嘴就开始胡说八道。
“姑姑,马车上的医师说我两年前遇险时脑子被摔到了,往事都记不太清了”
“莲玉是我娘故人之子,我父皇还给了他七皇子的身份,为什么他们不乐意我接近他啊?”
她接着发问。
“因为陛下爱惨了静嘉娘娘,娘娘爱惨了七皇子,陛下宠爱殿下,娘娘讨厌极了殿下。”
慧明简明得答道。
“我娘为什么讨厌我?”
“殿下,朝和殿到了”
慧明停下了脚步,便示意宫人放下了辇轿。
将少女交给了接应的宫人便踏着白雪离了去。
云禧望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大殿,白色的青鸟停在殿檐,漂亮的羽翼垂落在地上。
它和云禧视线交汇,淡淡的撇了她一眼便铺开了巨大的翅膀朝着南边的宫殿飞去。
一片白青色的羽毛飘散在空中犹如飞舞的萤火。
京都的宫殿也正值寒冬,气温依然很低只是没有北境那样凌冽的寒风。
云雪之下,云禧还没来得及摘下落在头顶的羽毛,便被迎面而来的帝王用宽大的狐毛袄裹成了小小的一只。
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紧随其后,围在她身边哭得泪眼婆娑。
“汝安,在外可过得好.....”
“汝安啊,你不知道你父皇和我们这两年.....”
“陛下,妾身看汝安....”
她们在一旁喧哗一片,一边用帕子擦着眼角的泪痕,一边又留着眼偷偷的瞟着站在云禧背后高大威猛的帝王。
云禧还第一次见这么大的排场。
面对她们的热情,苦恼的抠了抠头,双眼越过人群,打量着这个金碧辉煌的宫殿。
望着眼前五颜六色的锦缎,女人们头顶五光十色的珠钗差点把她的眼睛晃瞎了。
她来这个世界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接触上流社会。
她不禁感叹,当受宠的长公主就是不一样。
她几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殷勤过,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漂亮女人。
“吾儿找什么呢?”
昭临王看着自己晃头晃脑的女儿,勾下身子好奇的问道。
“难道从北境勾回来什么面首。”
“父皇说些什么呢!”
云禧又羞又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帝王恬着笑脸,觉得自己女儿打趣得要紧。
“这有什么,你一个长公主,养点面首又能怎么,父皇巴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男子都圈在你宫里。”
“好啊,父皇明个儿就给我找吧”
云禧答得很大方,仰头对着帝王就是狡诘一笑。
“这才是我女儿!随我!有这样的气魄。”
朝和殿热热闹闹的,无论是妃子还是君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合家欢乐,却唯独少了谢汝安的母亲。
但人是最经不得念的,云禧才刚想到母妃静嘉。
歌舞升平间,公公尖细的传驾声便如同破局的惊鸟。
“贵妃到!”
他笑嘻嘻得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面相狡诈得很。
连额间的美人痣都得意洋洋的。
但他身后的女人却和他不同。
甚至形成了一到极致的反差。
静嘉带着一身寒气,穿着一件淡裸色的齐胸襦裙从殿外款款走来。
长发披在腰间如流光瀑布,整个人透在月色之中淡漠如世外仙人。
明明没有带一点配饰,没有上一点脂红,便使八面所有的景色都失去了颜色。
云禧是终于知道为什么只有她才能霍乱后宫前庭了。
柳上月,雪中梅。
出尘得不该是人间物。
但她的神情又很淡漠,眉眼间似乎都结了霜。
面相又与妖妃明明没沾一点边。
云禧痴痴的望着她漂亮的眼睛。
她总觉得她美得很眼熟。
像极了他。
那个杀死她的红衣男子。
清冷娇小的美人站在高大威严的帝王身侧,胳膊肘都没有他的一半粗。
“听说陛下和她在一起三日都没下过塌,今早听闻长公主被找回来了才去上了早朝。”
身后的妃子小声的和一旁的姐妹议论到。
“自己的女儿回来了都不给半分面,到了歇息的时候就来找殿下了”
“可能是一早就去找他野儿子去了吧”
“你说,她表面这么清高,私底下受得了吗”
“要我说.....”
几个嫔妃叽叽喳喳说着,云禧也在慢慢回忆着小说里静嘉的人设。
静嘉,谢汝安和莲玉的母妃,风评很差,一代妖妃,千夫所指。
一介二嫁的亡国妖族,带着外族血脉入宫,靠着一张脸爬上帝王之榻,迷惑帝王,暗中掌权,啃食国库,颠覆国运。
平生最爱的就是她的干儿子莲玉。
至于谢汝安,她的亲生女儿她们的关系小说里是只字未提。
她到底有多讨厌她?
“殿下也先退下吧。”
随着妃子们为着静嘉的到场纷纷散去,帝王的眼里也渐渐只剩下了女人一个人,公公也识趣的对云禧提醒到。
女人自此之中都没分给云禧半分目光。
明明是自己走失了两年的女儿,神情却冰冷得仿佛让云禧回到了很小的时候自己父母离婚时,母亲拖着行李箱甩开她的手的场景。
喧哗易逝。
云禧踏出了房门,看着房中的烛火,心中总是泛着无名的落寞酸涩。
说不清是自己内心无法治愈童年的酸涩还是原身得不到母爱的落寞。
“殿下,随我走吧。”
蓝色宫服的女官走向前,率先替云禧打破了这一场漫长的凝视。
深宫的白梅攀援在高高的宫墙上,寒香白雪,在深夜总是能默默安慰人孤寂的心。
女官挑着红色的宫灯,和云禧走在去往合云宫的路上。
还没等她走到静嘉寝宫的偏殿就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折着寒梅匆忙向她跑来的黄衣男孩。
“太子殿下”
女官率先反应过来,便对着男孩弯腰行了宫礼。
“听闻皇姐回来了,昭黎一下学堂就来找您了。”
他喘着粗气,靠着红墙顺着气,抬手示意女官起来。
“里面有栗子糕,绿豆饼,还有这个,刚刚在宫墙给皇姐折的寒梅。”
男孩一股气的将包里的东西都摸给了云禧覆上一致漂亮的白梅花。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不同于莲玉的破碎的干净感,带来的是一股铺面而来的朝气,是一种带着阳光的干净。
如似骄阳。
昭黎.....
所以他就是小说的主角,谢昭黎。
“皇姐流落在外,肯定念宫中的栗子糕打紧了”
男孩捏着云禧的衣角,心疼的看着她。
“其实皇姐流落这两年,我虽没有什么能力,但还是偷偷跑出宫去找了皇姐的。”
现在是昭临362年,年幼的谢昭黎被宗族子弟排挤困于深宫,皇后早逝,帝王昏庸,妖妃掌权。
他虽贵有皇太子之称却无半点实权,只能靠皇太后的威严活在自己祖母的庇佑之下,能为原身谢汝安做到这步,云禧已经很感动了。
“嗯...可能是因为皇弟在宫中对我的千呼万唤,菩萨开眼,就把我送回来了。”
云禧笑嘻嘻的和他开着玩笑。
“皇姐别打趣我了,要真是我的功劳就好了...”
谢昭黎红着脸不好意思的说道。
“但说真的,谢谢你昭黎。”
她拍了拍他肩上的雪,一脸的认真。
谢谢你在谢汝安早逝的生命中真正的对她好。
“这有什么好谢的,皇姐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同,都不知帮过我多少回了。”
他咧着笑,满眼真诚的朝她说。
谢汝安是妖妃静嘉之女,谢昭黎是皇后之子,两人之间阵营不同,还有间接的杀母之仇,这样矛盾的局势下,两个处在深宫的孩子都怀揣着如此赤诚的情感。
云禧还是很感慨的。
她站在原地歪着脑袋挥手送走了热情似火的谢昭黎。
还没等她感概完,身旁的女官紧接着说的话便又将她的心惊推到了一个极点。
“皇太子对殿下很好,也不枉殿下为他偷了娘娘的蛊虫了”
她的声音轻柔又寒冷,飘散在洁白的雪中。
“什么蛊?”
云禧神色大惊。眼神却下意识的落在了腰间的木娃娃和之前宫女在临死之前交给她的木匣子上。
所以谢汝安是因为偷了静嘉的东西才流落民间的。
女官望着少女惊愕紧张的表情,叹了一口气,平静的说。
“早些听惠明说了殿下失了些记忆的事,但殿下是真的忘了吗?”
黑夜中云禧觉得女官发间的簪子比刀刃还锋利。
她紧张到吞了一口又一口的唾沫。
“的确是摔了脑袋,不信姑姑你看。”
她牵着女官的手委屈的将它抚上自己额角的疤。
小心翼翼的观望中她的表情。
连静嘉身边的女官都这么难应付,自己真间到静嘉不紧张死啊。
云禧在内心默默吐槽。
女官望着眼前警觉如惊兔的少女,难得的憋不住露出一抹慈爱的笑意。
让云禧大松了一口气。
“殿下倒也不必如此警觉,春兰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自然是无条件的向着殿下的。”
她耐心的说道。
“只是这灵蛊殿下要保存好,最好不要对任何人使用。”
“它会害死人吗?”
云禧好奇的询问。
实在太危险,她也可以还给他们的。
“不会”
春兰眨了眨眼睛,望着宫墙间的雪幕,轻声回答。
“但他会使人比死亡更痛苦。”
“是恶蛊,那我还是还给你们算了。”
云禧一口笃定。
“是情蛊”
春兰侧过头看着一脸愤意的少女,笑着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可以让两个互有羁绊的灵魂亲密无间生生世世的绑定在一起。”
“那为什么会使人痛苦”
少女挑眉问道。
“因为这份羁绊可以是爱慕可以是依念甚至可以是仇恨。它会把种种情感都转为爱欲与□□,像是一枚钉子将两人的灵魂粗暴的穿开,死死的定在一起。”
春兰的声音冰冷又刺骨,漂浮在月色中。
“娘娘就被陛下种有一颗。”
云禧听着春兰的说法,渐渐摸索到了其中的关系。
“因为我是母妃和父皇的孩子,这是她厌恶我的原因吗”
白雪薄薄的铺了一地,落梅风残。
雪雾中帝王殿灯火通明,绵绵不断的寒风就像女人绝望的呼喊。
青鸟穿腾在宫中,它的落羽被白雪埋没在深宫,永远飘不出京都。
看来真正的故事里都有小说表面上没有提到的真相多如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