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那个山楂滚到糖粉里,再下到冰糖锅里”
“哎对对对,学习能力挺强啊小孩哥”
系着围裙的少女,流利的扇着灶头的火,撑着头看了一眼在灶上忙活的小男孩,露出了惬意而满足的笑。
“阿姐怎么这么喜欢吃糖。”
男孩将圆滚滚的山楂糖从锅里捞起,刚盛在了果盆里便被少女迫不及待的偷了一颗在嘴里。
上了年纪的木柩被寒风吹得吱吱作响,茅屋外大雪漂泊,灶火前一对姐弟窝在一起,窗外时不时飘入几粒白雪落入锅中滚得咕咕响的糖水中。
“我明明是为了你才带这么多糖的”
少女嘟着嘴气鼓鼓的说道。
遗落的雪粒有些落在了她额间零碎的几簇刘海上。男孩盯着那几粒白雪,想用手帮少女抚掉,又不敢作声。
于是他悄悄的在掌心化了个风咒。
体内灵力都一层都还没恢复,便烧了自己的血融进了咒语里,将那几粒刺目的白雪随微风吹了去。
“你的药又苦又涩,身上的又全是刀口,多吃几口糖痛苦会少一大半的。”
“这样绷带也拆得快,就不用担心伤口在冬天起冻疮了。”
“糖要真有那么大功效,那山上做麻醉散的洋金花岂不是要把山都开垮,糖商都要富得流油”
“莲玉,我发现你每次反驳我的时候,话都异常的变多了”
少女凑近男孩的头,目不转睛的盯住他,瞳孔酥脆脆的,像琥珀色的玛瑙。
男孩不言。
时间犹如打湿在深海中的纸,潮浪轻拍便碎了一片,画面在梦核的倒影中随着巨浪支离破碎。
大雪像灌满了窗口的海迫不及待的从屋内涌来,光怪陆离中,柴火的光昏渐渐变成了天边下沉的夕阳。
眨眼之间男孩又满身是伤的躺在了雪地里。
他吃力的吞吐着鼻息间冰寒刺骨的氧气,气息在寒气中结成一团一团飘渺的白雾。身体被雪堆牢牢的压住,侧身便紧紧抓了一截皎白的细踝。
久旱逢甘露的枯木指结在脚踝主人烙下一圈圈的红印。
“起来,我带你走”
少女拽回自己的脚,穿着鹅黄色的春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在彩霞之下颤颤巍巍的向他伸出一只结满血痂的手。
他伸手想抓住她随风飘动的衣角,夕阳又如同被泼了墨汁的油画,夺目的光辉与少女明媚的发被一片黑暗吞噬化成了黑白的玻璃,四方伫立将男孩困在其中。
“小孩哥我给你说...”
“莲玉你听...”
“澜之!快来....”
“澜之!”
“七殿下?”
小太监趴坐在船上,用木棍戳戳了靠缩在船篷角眼帘紧闭已经出了满身大汗的小少年。
刺骨的寒风如开了刃的剑从船篷外吹来,激得他一身战栗。莲玉猛然睁开双眼,便凑巧看到小禾子朝他脸颊戳过来的木棍。
“七殿下恕罪。”
太监叩首。
少年扣手沉了几分丹田中乱创的真气,并未回应他,便拉开船篷的帘幕向外走了出去。
河道的水波随着船身的晃动击起了好几层涟漪。
天色已经黑了一半了,残阳微弱的光昏打照在石窟光滑的岩壁上。
又梦到了他们在北境的日子。
金黄色的尘埃溺入少年的瞳孔,扎得眼角生疼,拇指轻柔一下便溢出了几滴泪来。
他的眼睛一向不是一个容易出水的性子。
“再等太阳完全下山,我们便可以下船了”
小太监跟着从里面出了来,兜着手惬意的观望着洞窟外的夕阳西下。
他青鸟堂堂远古神兽,进皇宫还头一次这么偷偷摸摸。躲在暗道里走水路,还要等天黑了才能下船。
他斜眼偷瞧了一眼背对着他的小少年,瞧着他寂漠的背影与披在肩头随风飘散的发。
人也好,妖也好,果然是最受不得情感羁绊的。要在这份感情春笋萌芽被发现前掐去了才好,静嘉的其他计谋他不敢苟同,今天这个算是他最认同的了。
宫灯被勤为职守焰虫密密麻麻的点亮时,沉香殿的腊梅枝已经攀上了天边隐隐欲坠的玄月。
满身银铃的苗疆小女孩搭着凳子站在妆镜前为自己如真人般高大的人偶安静的梳着发。
静嘉坐在屏风后,陪着女孩安静的绣着手中的针线。
一旁的老嬷嬷看着眼前不慌不忙的两人着急的捏了把汗。
“娘娘,青鸟传信说七殿下快到了,这,这叶姑娘的塑骨术有几层把握。”
她撇头看了一眼神情淡漠的小女孩和铜镜里与谢汝安长得一般无二的人偶傀儡。
这几日都听自家主子的话守在了沉香殿,端察着这傀儡的动作神情的确和长公主做到了差不多九层像了,如若她不知道真相她是完全可以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谢汝安的。
但莲玉可与他们这类劣等妖族不一样,他是比娘娘心思还细腻的人,再加上与真正的谢汝安亲,他真的不会发现端倪吗。
“她有几分恨阿玉,自有几分完全的把握。”
漂亮的女人一边绣着花一边勾着嘴角笑着。
小女孩从凳上跳了下来,拿起了桌上紫色的长笛在寂静的寒夜中就这样突兀的吹了起来。
与普通的长笛不一样,她的笛子吹起来没有半点声音,只有铜镜前的木偶随着女孩指尖在笛孔间的敲动瞳孔渐渐回了神,随之腾起的还有木偶皮肤上逐渐显现的烫金色纹路。
“我将她的命格线背了下来,抄到了它身上。相当于将她的魂魄分了一缕在人偶上,嬷嬷不能说像汝安殿下,这本来就是汝安殿下,只是失了智罢了。”
“但此女的命格特殊,气息微弱,这缕魂呆不了多久,还请娘娘尽快把自己侄儿引来。”
女孩收了笛子,眼帘阴沉的望着端坐在贵妃椅中出尘脱俗的漂亮美人。
她实在搞不懂这些皇族权贵,利用自己的女儿除自己的侄子,她看不懂他们做的局。但柏族几百条人命丧生在京都城,余了她一人在世逃脱,她必须为族人复仇。
她帮静嘉一来为了报答她屠杀那晚的救命之情,二来为取恶徒莲玉的命。
想着想着,女孩的唇色间都被自己的齿尖咬破了血。
“柏族的塑骨术果然是大荒内一等一的厉害。这么小的孩子都能将此术用到这个地步”
烛火晃动着墙面的人影,嬷嬷站在一旁不经砸了砸嘴惊叹。
夜风吹开房门从屏风的丝缝中吹进暖烘烘的厢房内,女人放下未绣完的金色莲花,秀丽的眉不动生色的微微挑动了一帧,她侧头望了望窗外泼了墨般浓稠的黑夜与天边渐渐被乌云遮绕的残月。
真是个放火烧山的好日子。
“阿玉要来了。”
她温和柔情的吐出几字。
女孩闻言带着傀儡无声的朝大殿走去,远去时带走的风差点熄灭了房内的烛火。
老嬷嬷化成一只褐色的飞蛾迅速也朝着大殿飞去。
厢房内烛火静悄悄的烧着,只剩了女人一人,痴迷的抚着绣品上的金莲南宁自语着。
她的阿玉啊,她会教会他人生的第一课的,她会告诉他这世上除了她没有比她更爱她的人了。
莲玉从后门进入沉香阁后便再也没看见一个下人,小禾子要回御总司报道,回了宫便与他分了道。
少年一人强撑着筋脉中乱走的真气,步子迈得飞快,迫不及待的想见梦里的那个人,小心的隐藏着皮肤上从伤口中溢出的血。
不知道阿姐会不会生气,还是注意不到他的气息只是向他奔过来抱住他,他们半月未见她会不会轻轻的趴在他的耳边说好想好想他,还是说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微弱的灵力,抱完她之后又气鼓鼓的背对着他不肯与他说话。
晚落的金桂,香气甜腻而苦涩,藏了男孩委屈而绵长的思恋,揣揣不安患得患失的恐惧和整整一颗装满了少女的心。
情自何其,才成形的少年并不知道。他问过北境卖红绳的小贩,小贩笑他分不清亲情与爱情,他问院中刚刚化成形的蓝花楹树精,树精告诉他这是依恋,是习惯性的陪伴罢了,闯破七宝塔时,他又问了丰恒,老龙盘踞在诺大的茶花树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只留下了一个字。
于是他怀着那一字从塔中出来,第一眼就想见她然后问她。
青鸟化作了一只小喜鹊停坐在沉香阁大殿的墙檐上,爪了几脚沉积在檐上的落桂,细细簌簌尽数掉在了“谢汝安”的肩头。
他看着一身白衣的小少年一见着少女便迫不及待的摘掉了帷幕朝檐下奔来。
小鸟豆大的小眼睛随着抬头的动作转过目光向昏昏沉沉的夜空望去,他闭眼之间,耳边不出所料的传来一阵沉重的闷哼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带着逆刺的刀剑从血肉中拔出的声音。
乌云密布的天空闪过一道程亮的闪电,如日中天,照亮了大半个皇宫也映得少女手中带血的宝剑锋利得闪着一簇簇的细闪的光亮。
檐上的小喜鹊歪着脑袋,张了翅膀啄了啄自己腋下翠毛。连微小的振翅声都显得那么突兀。
源源不断无止境的血流从莲玉胸口的窟窿中奔涌而出,被逆刺撕碎的血肉随着血流从他的指尖滴落。
“我做此,乃替天行道之举。”
“鄙人不才,养出此等穷凶恶徒之弟,杀戮众灵三千,横祸人间。”
少年不语,茫然的望着少女淡漠的眼与她眼中满眶的细泪,他抬手想帮她拂去,却被突如其来的一把刀斩断了右臂。
密密麻麻的人群从大殿内侧涌出,为首的老头颤颤巍巍握着自己手中剁骨头的杀猪刀,瞠目看了一眼男孩从自己刀下滚落在地板上血肉模糊的左臂,慌张的吞了口口水,许是害怕男孩站起身来反击,颤着脚又退了好几步。
莲玉跪坐在地上,垂首低笑,一阵一阵的笑声闷哼哼的像是断了舌的猛兽,恐怖又可怜,全身的刀口没了灵力的封阻缓缓流出一条条浓稠的细流,浑身上下怆然的恐怖,白衣早已被染成了刺目的鲜红色。
“我要为我的丫丫报仇!”
老头许是见男孩没还手,鼓足了胆量冲他大喊道。
骨瘦如柴的手腕只包了一层老黄的皮肉,皱巴巴的食指颤着指在男孩的额。
“你是魔鬼!魔鬼!你把丫丫还给我,还给我....”
他拽住他渗着血的胳膊,满声义愤的哭腔,苍老的声音如同枯井里沉重的冤魂的呼喊。
似是起了头,越来越多的哭诉声在殿内响起,他们有的拿着劈柴的斧头,有的拿着割草的镰刀,一声声的谩骂如骤雨淋落在垂跪在大殿中央少年身上。
青鸟垂眼望着檐下那一群“吃人”的百姓和被被人群愈拥愈近的小少年,侧过头向一墙之隔靠在椅中闭幕休息的女人看去。
“静嘉”
“你不去救救你的宝贝”
女人慢悠悠的摇着手中的蒲扇,印红的唇瓣像坠在碧湖之中的蛇果。
“孩子要吃够了教训才能懂得道理。”
青鸟扑腾着翅膀,眼底一片寂寥。
虎毒不食子,这一点还真没人比得上她。
他张开翅膀向南门飞去,逃离了纷乱,余下了一片空虚的呐喊与血流不止的讨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