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动作匆忙,几点墨洒在洁白的面纱上,看上去分外清晰。
谢言初望了一眼上面的墨迹,又看向她摆在桌面的书,不动声色道:
“你的脸怎么了,为何戴着面纱?”
“有些红肿,不方便见人。”
她抬起头,望向他,语气并不难过反而有些轻快。
“殿下府中可有大夫?”
“有,正在府外候着。”他走近了一步,阴沉的目光紧盯着她,缓声道,“不过在那之前我想看看你又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模样。”
“殿下不怕的话自然可以。”
她见他不做声,便把手绕至脑后,解开了绳结。
轻薄的纱缎落下,露出下半张肿得不像样的脸,像是熟透的苹果,酡红从颊两侧一直蔓延到下巴。
这样一副面孔,谢言初却看得比以往都要仔细,他靠近了几步,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直盯到她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才垂下目光,轻声开口:
“疼吗?”
“啊?”她从愣神中反应过来,答道,“刚开始有点密密麻麻的疼,现在已经没感觉了。”
“是薇莱,它怎会沾到你的脸上?”
“你怎么知道?”她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他,然而对方并没有要回答的样子,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她自觉闭嘴,小心试探道:“说来话长。不如先让大夫帮我看看?”
好在他没有多问什么,转身将大夫领了进来。
大夫一看就是稳重的医者,发须皆白,面貌浑浊而眼神透亮。
一眼扫过来就有了几分把握,凑近了看语气更是坚定。
“薇莱,沾上肌肤会引起红肿,毒性剧烈,短则五个月,长达一年都无法消退。”
“老夫为姑娘开几副药方,每日服下,七日左右便会见效。”
“那便谢过大夫了。”她接过药方。
谢言初坐在一旁,目睹全程,开完药方后又和他耳语几句,直到屋中只剩两人才对她道:
“药方给我,我帮你采购。”
“多谢殿下好意。”她重新遮挡住自己的脸,将药方折叠好放进袖子里,“但不必了,只有这样我才能掩盖容貌。”
“……殿下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子尤甚,可到了你这,反倒千方百计地变丑。”他静静地陈述着,仿佛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与其让毒素在脸上逗留数月,何不一次性毁去?”
“殿下这就错了,我既惜美,也怕疼,若是用刀子刮,那可承受不了。”
“那间歇发作的疼痛就能够承受?”他反问道。
江时锦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心虚道:“殿下怎么知道……”
“大夫都告诉我了。”谢言初拧拧眉,不解地看向她,“治好了戴上面纱有何不可?”
“以防万一,若是一张脸光滑悦目却要遮掩岂不是惹人疑心?”
“那就不要被发现。”
“殿下。”她打断他的话,一脸认真道,“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屋中陷入一片静默,他们彼此相望,目光在空中交汇抵制。
最终谢言初败下阵来。
“随你。”
他满不在乎地想,她决意如此与他何干。
可内心仍有一股烦躁蠢蠢欲动。
他懊恼地站起身,正想离开,身后的衣摆却被扯住了。
“殿下难得来。”那双一向疏离的眼睛轻轻眨动,在他回眸的时候露出笑意,“何必急着离开呢?”
他不自然地垂眼,又看见攥着玄黑衣摆的纤手,皎如明月,像是被勾了魂似的又坐了回去。
“真是疯了。”他对上那双明眸时如是想。
江时锦松开了手,起身沏了壶茶,将莲瓣状茶盏置于桌面,只见盏上生烟。
“这是上好的乌龙,经过夜臼和烟捣,七泡仍有余香,如今是第三冲,殿下可要尝尝?”
他举杯望去,只见茶水乌褐,汤色清澈,香气高扬,入口鲜润,果真是好茶。
“我记得府中并没有这样的茶叶。”
“这是我从江府带的。”
闻言,他不禁惊讶地望向她,“你逃出来还不忘带茶叶?”
这倒把她问住了,其实她还真没这么风雅,主要是搜刮有易颜丹的匣子时情急,看也没看就把一堆东西都塞进包里了。
其中除了茶叶还有盒花膏呢,就是她之前拿出来炫耀的那个。
没想到竟都派上了用场,她一边感概,一边心存疑惑——那之前匣子里可没这些东西。
谢言初对之前的事本有些愤懑,如今见她说不出话的模样竟意外地平衡了,便道:
“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吧。”
这话正对上她的心思,她丢开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问了自己最想了解的消息。
“我离开后,江府如何了?”
“除了派出一些人手找你,江上倒没什么大动作。”他说着,又抿了口茶,“不过,上江府提亲的人倒是很多。”
“提亲?”
“是啊,我没想到苏府的人也会上门求娶。”
“如今江府适龄出嫁的只有一位二小姐,有人猜测大小姐失踪后,江府或许会让江时宁顶替你的位置嫁给我,不过既然是皇上赐婚,这样的猜测除非皇上开口,否则便不可能。”
而江府那么大的势力,有人想攀附,有人想结交,如此一来,这样的现象倒是正常了。
就是不知道是否合她那位妹妹的心意了。
此外,“我想知道卫夫人,她怎么样了?”
“你母亲?”他回想起前几日见到她的场景,一向骄傲端庄的女子在招待时竟频频出错,先是忘了茶放在何处,客人问话时神情恍惚,答不出口,终究还是闭门谢客了。
思及此,他斟酌着开口,“她状态并不好,应是想念你的缘故。”
他没有过多描述卫夫人的近况,她却已经想象出了她瘦削的脸庞和日益憔悴的身躯,一时间心中涌过细细密密的疼。
离开前,她最放不下的是她,不敢问起的也是她,大概是因为她是她的第一个母亲吧。
没有时间思念,她收起失落的情绪,问出第二个问题。
“殿下可知四皇子这个人?”
“你见过的。”他温和道,“还记得那次生辰宴上跟在华琬玗身后的人吗?”
她顺着他的话回想起来,一下子就记起来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子。
“思谦!竟没想到是他。”
“我也没想到。”他敛起笑,沉思道,“难怪看他有些眼熟,没成想是我皇叔。”
“四皇子怎会突然出现?”
“皇上解释他先前一直在宫外抚养,如今思念父亲这才请求回归。”
“好敷衍的解释……”她吐槽,又问,“他如今又归属哪个宫呢?”
“棠秋宫,他如今名义上是卫妃的子嗣。”
“姨母?”
她越发惊异了,以姨母那性子,竟会愿意领养一个皇帝的儿子。
“我也觉得奇怪。”谢言初也露出同样的表情,“伯母似乎和他有些关系。”
但他又说不上来什么,因为从目前来看,卫南思对这个继子没有什么反应。
见到了也只是淡淡打个招呼,他本以为这是疏离的表现,可当他有次无意中看见她在缝制一件熟悉的衣物。
尽管被发现后藏了起来,但他还是窥见了月白衣袍的一角。
谢思谦就常穿一件月白色袍子,颜色都有些泛黄了,但是表面干净平整,几乎看不出褶皱。
他无意探究二者的关系,只是在看见这位皇叔时忍不住好奇。
毕竟,除了那个拨浪鼓,还从未见过伯母如此珍重地对待一件事物。
这些他没和江时锦说,都是私下的猜测,算不得什么。
何况,想到这,他有些惆怅。
她会何时走呢?
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她几番易容,更改名字,他又如何能确定,她会不会在一个如往常的日子,悄悄离开呢?
轻隽的脸庞染上了几分忧郁,江时锦看得清楚,却不明白他会为何苦闷。
或许他在苦恼新的皇子出现,朝廷势力又会有所波动?
想到这,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
“不必担心,我算过了,他对你们构成不了威胁的。”
“你还会算命?”他转过身注视着她问。
“会一点。”不然她要怎么说,说自己知道未来吗!
她心乱如麻,那个被安慰的少年脸上的愁绪一扫而空,唇边漾出笑。
那双泛着波澜的眼睛映出她的身影。
“这样的话,不如算算,我在想什么?”
她看见逐渐靠近的俊脸,面纱下的脸颊充了血似的红,慌忙后移道:
“天机不可泄露。”
“好好好。”那语气溢满笑意,“借你吉言,我也算知道天机的人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尴尬地低下头,乌黑的鬓发垂落在半空中,随着她的动作柔软地起伏。
许久才传来她闷闷的声音。
“不说这个了。”
她指了指桌上的书,“这些书我马上就要看完了,烦请殿下后日来一遭帮我交还给墨竹公子。”
“可。”
他的声线有些哑,她起身又倒了壶茶。
递过去时才发现他的声音很正常,并无不妥。
“我不渴,你喝吧。”
正好渴了,她依言饮下手中那一盏,喝完之后才发现手中握着的是他的杯子。
她僵硬地抬起头望过去,对方正低着头看桌上那本书。
心中这才松下一口气。
“我先走了,后日见。”他忽然道。
“好。”
他走后,她将茶盏放下,想拿起那本书看,却发现书的页面是倒置的。
应该是他进来时动作太匆忙所致。
所以这本书自他入内后一直倒置着。
那么刚才他又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