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之前,她还需要和谢言初见一面。
不仅是向他说明离开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从他手中拿到墨竹传递进来的消息。
那日她加急赶制了一篇故事夹在书中递送了出去,现在也该有回信了。
所以当她看见他手中拎着几本书走进书房时,脸上并没有意外之色。
反倒是谢言初听了她的讲述,面色倒有些凝重。
“哥哥找来应当是重阳将至,问我的安排吧。”
“重阳团聚,他如此急迫,看来你们兄弟感情极好。”
“哦?”他觑着她,语气漫不经心,“你真的这么认为?”
“照理你迟早得知此事,不然他为何亲自赶来?”
“是啊。”他忽然感慨,“我这哥哥一向稳重,看来里头大有原因。”
她看出事情不对,又联想起近日听到的传言——皇帝似乎旧病复发了,心中已有几分猜测,正待询问。
他却话题一转,向她介绍代王府中的诸多事宜。
“父亲不常在府中,都是由母亲掌管府中事物……”末了补充了一句,“她治理有方,但也待下严谨,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她点点头,一一在心中牢记。
同时也有些疑惑——为何那些礼仪和规矩他记得如此清楚?
不只是贵族礼仪,还有侍女的所作所为也了如指掌,这就未免太细致了。
但她觉得或许是自己多想了,毕竟是代王的儿子,府中耳濡目染肯定知道许多。
“还有吗?”她注意到他没说话了,却仍站在原地注视着她。
“啊,大致就这些。”他的脸上有片刻失神,随即反应过来道。
“那多谢殿下了。”
他没有出声,还是站在那儿,脸上显出犹豫的神情。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话,她正准备捧着那几本书放到书架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他轻轻的声音。
“那个,等这阵风波过了……”
她回过身,对上那双明眸,似春水微澜,泛起涟漪。
“殿下说什么?”
眼前的人动了动唇,隔了一段距离,却像是低声絮语。
“等这阵风波过了我接你回来。”
眸中映出他仓皇的背影,她愣了许久,才回了个“好”。
而这个回答飘荡在空气里,只剩她一人听见了。
展开书,里头果然放了回信。
她浏览了一遍,那颗游移不定的心总算安定下来。
这次的稿子她将结局改成了好的,又从和侍女、小雪的对话中汲取灵感,部分情节改用市井俗语,收效不错。
虽说赚到了钱,墨竹的在信的末尾还是添了一句:“我还是觉得第一本更好。”
江时锦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毕竟阅览群书,不似百姓,爱看些通俗易懂的故事,为此总得做些取舍。
她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回信上,又把包裹整理好,次日便上路了。
-
那日是难得的阴天,乌云蔽日,黑浪掀天。
她走在中间,随着队伍在红墙之间缓缓移动,除了为首的掌事,所有人都弓着背,低眉顺眼地盯着脚前那块石砖。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上的云压在这些人的脊背上。
路程不远,在背发酸之前就到了。
代王府的构造和谢言初的府邸差不多,因为有家眷的缘故,或许更大些。
空缺的都是扫洒的婢女,住的是四人厢房。
她置放行李时,扫了一眼床铺,两张上都放着褥子和靠枕,应该是原本就住在这的。
另有一个新人,在她之后走了进来。
“你也是负责扫洒的吗?”她忽然问道。
江时锦正将衣物放进床边的竹匣中,闻言望去。
眼前人梳丫髻,穿大袖衫,束腰长裙,是个面容清丽的圆脸姑娘。
她点点头。
“我叫鹂儿,你呢?”她的声音柔婉轻细,似黄鹂婉转。
“袁素。”那嗓音低低的,像是胸腔里发出来似的。
“袁素,那我们之后可以结伴。”
“嗯。”
鹂儿是个自来熟的姑娘,带着明显的水乡口音,长得也水灵,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握着扫帚在庭院轻扫落叶,颇有江南采莲的风韵。
她的话很多,尽管江时锦少有应答,她依然能够滔滔不绝。
比如,她问:“袁素,你怎么带着面纱呀?”
“脸上有疤。”
鹂儿回道:“没事,我们那儿的姑娘出门也时常带着面纱,泛舟弄莲,那滋味别提多美了……”
她们每日的作息便是起床、扫洒、吃饭、轮流起夜伺候肖夫人。
平淡如流水,也逐渐和另外二人混熟了脸,虽不怎么讲话,碰面时也会点头致意。
不知道袁素经历过什么,她觉得这儿的人情绪要稳定许多,也不怎么闲聊,是以那些惊心动魄的大事自她进来后从未发生过。
同样的,也没见过府中的女主人——肖夫人,对于这点她说不上高兴或是难过。
庆幸肖夫人见过她,而她暂时避免了伪装的风险;悲在因为接触不到更高阶层的人,想要得知的秘辛无从知晓。
就这样不尴不尬地过了十几日。
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跟在肖夫人身边的女官病倒了,肖夫人欲从她们中间选出一人掌墨。
掌墨的前提是会识字、写字,到了肖夫人这,又多了个要求——会算术。
“怎么会有这样的要求?”她问鹂儿。
鹂儿道:“除了王府的开支外,肖夫人还掌握着肖氏在京都的生意,想必一个人忙不过来。”
看来肖氏势力覆盖很广,即便嫁为人妇也能掌握部分权力。
她这样想着,便去掌事那儿报了名。
“怎么带着面纱?”
掌事的是个高挑清瘦的中年女子,叫清也,她的目光犀利,干事利落,有一点不好,就是凡事爱计较,侍女们私下称她“死心眼”。
“脸上有疤,怕惊扰贵人。”
“摘下我看看。”
她依言,任由“死心眼”上下打量。
“确实怪吓人的,戴上吧。”
说罢领她来到一个小房间里,入目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桌上置有笔墨、纸张、算盘和账本,规定一个时辰内给出账目。
讲清楚之后掌事便关上了房门,只留她一人在里头。
半个时辰后,门被推开了,在门外浇花的清也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见她捧着一张纸递到眼前。
纸上的墨字工整隽秀,清晰地陈列了各个项目及其对应的数额。
“这么快?”她接过,又从袖中掏出另一张布满墨迹的纸,一一对上后,再望向眼前人时,目光里盛满了赞赏。
“袁素是吧,不错,就你了。”她将手中的两张纸递给她,道,“明日拿着这两张去书房,肖夫人会亲自指导你的。”
“是。”
-
“咚咚”,指节叩门的声响盖过了雨点噼里啪啦的声音。
“谁?”门内传来一道模糊的女声。
“夫人,奴婢袁素,是清也姑姑让我来的。”
因为之前见过,但好在叙话不多,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肖夫人也并未听出什么异常。
一阵踢踏声过后,门开了,露出妇人柔美的面庞,只是眼皮低垂,看上去些许疲惫。
“进来吧,听清也说你算术很快,我这正好有些账目需要你核对。”
她一身白色云丝长裙,罩着薄雾紫纱外裳,走动时薄纱铺在地上。
江时锦跟在她身后,垂眼看那木板上的裙摆,不合时宜地想难怪古代夫人走得慢,快了不得倒地?
屋内左右各摆放了两张桌案,左侧的更大,右侧的小些,都摆满了灰蓝色封面的账本以及成沓的纸张。
“你坐那儿。”肖夫人指了指右侧墙壁的书案,“今日完成最上头的两本就好。”
言罢她就在左侧的位置坐下了,手肘搁在桌上撑着脑袋,一手翻着账本,嘴中喃喃:
“让我看看,新台贾家庄今年上供了五百两银,真是奇了怪,怎么比往年少那么多……”
她的声音很轻,但还是听得清楚,江时锦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话,看见她又打开另一本嘀咕起来。
张开的嘴又闭了回去,她安静地坐下,取下最上面的账簿翻开看。
这本应当是记录府中下人开支的,月俸最高的是管事,有十锭银子,最低是些跑腿杂役,只有一锭银子。
她用手丈量了书本的厚度,约莫有三十来页,每个人的名字都有记录在册,银钱支出的时间详细到哪日几时,因此数目也颇为繁琐。
想不到高考结束了还得做算术,她想望天呐喊,抬头只看见木质的悬梁,上面是封闭的天花板,叫了恐怕老天爷也听不见。
耳边还是肖夫人的喃喃自语,此刻听上去分外幽怨了。
她认命地铺好白纸,沾了点墨,在上面写写画画。
屋外的雨声渐渐停了,房内笔纸摩挲的声音却不曾断过。
袁素,十月十五日至,月俸减半发放,一锭银子附五个银元,未支。
写到这她几乎潸然泪下了,累死累活扫了这么久地,才挣到这么点钱,要知道,集市上一只簪子也得五十个铜板啊!
这样说起来困在宫里也挺好,少点消费欲,衣食也不用她出钱,一年算下来有七十二两银,努力三年出去就能在京郊买下一间商铺了。
她不禁在心里盘算起来,完全忘了自己在这是待不了多久的。
“你不用算盘么?”
肖夫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桌边,她的视线正停留在她打草稿的白纸上,上面写满了计算公式。
“不用,奴婢自己研究出了一套计算方法,可以提升速度。”
“难怪,一个下午的时间,都记录到新人这了。”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算式,又指了指她刚写的一处地方,道,“这儿,改一下,四锭银子。”
她顺着方向望去,发现她指的数目边上,写的是袁素的名字,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肖夫人拍了拍她的肩,笑道:“既然替我做事,自然应当加薪,近日事繁,做好了还有奖赏。”
“谢夫人。”她提起笔,忽然一下子干劲十足了。
她振奋的模样被肖夫人看在眼里,只听她叹了口气,感慨道:
“年轻就是好,不像我,整日伏在桌案上工作,犯头疼。”
“怎会。”她仰首望向她,即便将近中年,她的眼角眉梢也辨不出丝毫褶皱,虽然眼下有些乌青,但肌肤洁白光滑,一看就是保养得当的缘故,“若非知晓夫人身份,奴婢会以为您才年芳二八呢。”
“你这孩子,真会讨人欢心。”她嗔怪道,嘴角漾出笑意。
之后呈现的结果也的确让肖夫人满意,虽然言语不多,但她看向她的眼神表明了她的认可。
她所接触的数额也越来越大。
当接到代王府的田庄收支时,她几乎愣住了,对着一旁打盹的肖夫人问道:
“夫人,这真的要我来检查吗?”
“怎么,时间不够?”肖夫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一串钥匙丢到她面前,“若是来不及,我不在时,这个可以开书房的门。”
江时锦本想说这账目太大,她是否真的放心交给她,看到钥匙,话到嘴边又住了口。
那可是书房的钥匙!代王府的书房里有多少机密藏在箱匣账本里,她早就想看看了,碍于肖夫人一直在才没那个胆子,如今机会落到头上自然得握在手。
她默默把钥匙放进袖子里,拍拍胸脯道:“夫人放心,我会全力以赴的。”
肖夫人朝她摆摆手,又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