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白晓生是在一股浓郁涩苦的草药味中醒来的。

    重伤昏迷的几天里,他在梦中被伏阴召见,因破坏伏阴的大计不出所料地受了一顿酷刑。白晓生倒也习惯被这样对待了,只想快些挺过去别让雁回太担心。

    伏阴看出他的所念,竟换上一副诱劝的口吻来,让他想办法取得雁回的信任夺了护心鳞,到时他自会给雁回续命。

    那煽动带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她一个玄门人,不可能和你一个妖怪在一起,但若她也被黑气控制为我所用,那就不一样了,难道你不想她永远陪着你吗?”

    白晓生战战兢兢地俯首称是,用尽全力才压下胸中的恨意来。他永远不可能如伏阴一般,将所爱之人拉入无间地狱与自己一同坠落。只要能保雁回平安,他不吝惜拿一切去交换。只是他还太过弱小,就算愿意舍命,他的命也远远不够值钱。

    想要救雁回,他需要争到更多的筹码。

    白晓生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铺和房间。他试着动动受伤的那侧肩膀,骨髓深处传来剧烈的疼痛,不算难捱,但多少影响行动了。

    房门吱呀一声由外向里打开,洒下一片晨光,雁回端着木盘推门而入,盘中摆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和包扎用的伤药布带。

    白晓生看得出了神,他好像总也看不厌雁回。明明她站在光里,他却无端觉得那光是她带来的,只要漏出一缕就足以借他温暖半生。

    “唔,你醒了?”

    雁回挑了挑眉,声音很是轻快,白晓生悬起的心也随之放下。

    他扯动嘴角一笑:“我睡多久了?”

    “三天。”雁回放好盘子,在床边坐下:“妖医说你被蛇毒侵入了心脉,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意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

    白晓生竟生出几分骄傲来,懒洋洋地道:“是啊,雁回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的。”

    怕雁回不信似的,他甩动了几下受伤侧的手臂:“我可是影妖,别说是这点伤了,哪怕是断了胳膊,将凡人的刑罚都受过一遍,我也不会有事的。”

    雁回嘲讽地勾起唇角:“所以就直接拿身体来挡?白晓生,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但救人的方式有很多,影使、弓箭哪一样不行,偏偏要用肉身去以命换命么?有时候我真猜不透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雁回生气了。

    白晓生坐立不安起来,他向来很擅长说些半真半假的话糊弄过去,他可以说他的不死之身,说他们的妖仆契约,说她死了他也落不着好,甚至能再编些浮夸的情话让雁回退却。

    可那些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了,看似坚固的防线在看到她泛红的双眼时溃不成军。

    最后他只能讷讷道:“我没想那么多,雁回,我只是不想让你死。”

    这话白晓生自己听来都觉荒唐。雁回肯定觉得更荒唐。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为何还要在意她的性命?

    分明他活在世上就已经够痛苦了,根如浮萍没有归所,万般束缚不得自由。他憎恨这个世界憎恨自己的命运,这样的他凭什么自以为是地不想让雁回死呢?

    雁回是自愿为救世牺牲的,白晓生一直都知道。他投河前那些怨怼的话也不过是无能为力时发泄的说辞罢了。活着的人没有错,天曜也尽力了,这些他比谁都清楚。是他执着地不愿接受现实,才一厢情愿追着她回到了这里。

    他只是觉得不公,若一定要有人去死,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是雁回。

    她是个只想过潇洒自由日子的小姑娘,比谁都爱这个世界。她喜欢品尝美食,喜欢看美人,喜欢逛集市汇入芸芸众生的喧闹,她说凡间的烟火与仙山的清气大有不同,但同样令她欢喜。她会把累积的金豆翻出来数了又数,盘算这些钱能拿去买多少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只是想想,她都能笑出声来。

    她明明是那么喜欢人间。

    所以他不想她死。

    雁回长长叹了口气。

    白晓生猜雁回该更生气了,她一向最讨厌别人不惜命。上一世他想拼死救她的时候,她说没有什么是值得你拿命去换的。她说性命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只有活着才能感受到更多美好。

    雁回似要开口,他知道她又要劝他了。其实他不想听,那些话改变不了他的意志,但他会愧疚,会因为无法答应她而愧疚。

    他总是在让她失望。

    可雁回却说:“我也是。”

    他不敢相信,可那话确确实实地落入了耳中,落入了他的心里。

    “我也不想让你死。”

    她解开他的衣服撩开纱布换药,白晓生茫然地任她动作着,肩上贯穿血肉深可见骨的剧痛他都感觉不到了,只能感受到她的指尖摩挲过肌肤的触摸,只能看到她专注的神情,和发间若隐若现的那抹纯白发带。

    雁回一边上药一边说,她的话让白晓生很陌生,似乎不该是说给他听的,不该是他能拥有的。

    她说:“白晓生,你知道你昏迷的时候我有多难过吗?我真的好害怕你死了,你要是没了我该怎么办啊,从来没有人因为我而死过。”

    “为什么你会不要命地想保护我呢,明明我对你也很凶的吧,还是说之前没有别人对你好过,所以你才会觉得我好像很好。”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好的,你没醒的时候,我还想把你的钱都独吞了,然后出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等钱花光,我就能彻彻底底把你给忘了。”

    “所以你千万不要死啊,你说过喜欢我的吧,我告诉你我真的会把你给忘了,我真的很没心没肺的。所以你不要那么随随便便就去死。”

    雁回的语气凶巴巴似在威胁,可她说这些话时不敢看白晓生的眼睛。雁回很怕看到他的眼神,那里面只有她的倒影,多看一眼都会让她的心揪成柔软的一团。

    重新包扎完伤口,雁回将药瓶放回桌上,双颊微红地叮嘱他记得把药汤喝了,便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白晓生拢好衣服披上外袍下了床,拿起那瓶外伤敷药呆呆地看着,许久他捂住眼睛,手心处似有温热的液体涌过。

    怎么办,他好像真的有点不想死了。

    他抓着那药瓶紧紧地按在心口,低声自嘲地笑了起来。

    “你喜欢她呀?”

    白晓生被不知何时进门窜到他身边的幻小烟陡然吓到,慌忙抹掉眼角的水痕,羞恼道:“你怎么又知道了?”

    “什么叫又?”幻小烟得意地说:“我可是幻妖,你们的情绪开心还是难过我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看白晓生沉默,幻小烟给他打气:“喜欢就去追呀,我觉得雁回也挺喜欢你的。那天她抱你回来的时候哭得可伤心了,边哭边问妖医你怎么这么轻是不是血流干快死了……”

    “你等等。”白晓生打断她滔滔不绝的叙述:“是雁回抱我回来的?”

    他低头摸了摸自己身上完好无损的衣服,瞬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一抹绯色爬上耳尖:“那这身衣服也是她帮我……”

    “哦,那是妖医给你换的。”

    白晓生的浮想联翩还未展开就啪一下被戳破,他抱头痛苦地哀嚎一声,郁闷地想自己为何不再多维持神智清明片刻,不然就能感受到被雁回抱着一路走来了。

    “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看他木然摇头,幻小烟安慰道:“怎么说也是抱过,我都没被雁回抱着走过这么远的路呢。”

    “她抱过你啊。”

    “什么时候?”

    “雁回刚带你回来那天。”

    “?!”

    “从迷雾森林一路走到永州地下城。”

    “!!!”

    于是唉声叹气的变成了两个。

    又过了片刻,白晓生才想起来问:“你到底是干嘛来的?”

    “雁回怕你忘了喝药,让我来督促你把药喝了。”

    幻小烟扫视了一眼桌上已不再冒热气的药碗:“我说你这么大个妖怎么会不记得喝药,没想到雁回说的是真的,你果然没喝。”

    白晓生脸上发烫:“雁回呢?”

    她不会是生了气,不想看见他了吧。

    “她说她师父和师门的人到了,要去禀报祭天阵一事。她还说可能这几天都不回来了,留了钱让我照看着点你好好养伤。”

    “雁回的师父……辰星山掌门凌霄?”

    “应该是。”幻小烟撑着头努力回忆:“不止呢,还有广寒门的人也来了,他们的门主好像叫什么,素——”

    话音未完,眼前的白晓生却面色一变,化为一缕黑影消失了,独留幻小烟疑惑地愣在原地:

    “恢复这么快?”

    可能听了她的话兴奋得表白去了吧,小幻妖想,既如此,她也不去打扰二人了,趁机会在这人界小镇多逛逛玩玩,她刚出迷雾森林,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

    祭天阵祭台

    白晓生赶到时正看见一众弟子在长老指挥下搬运着昏迷的伤者和蛇妖尸体,不愧是训练有素的玄门弟子,做事有条不紊,忙碌中也丝毫不显慌乱。

    雁回散漫地站在一旁,时不时和往来的师兄师姐们打招呼。白晓生聚影出现在雁回身前,把她吓了一跳。

    “你出来干嘛?”

    雁回尴尬地向同门解释了几句这是我的妖仆,便将他拽到一旁小声道:“广寒门的人也来了,素影真人一向最讨厌妖怪,你重伤未愈,先回去休息。”

    白晓生正欲说什么,广寒门一行人已徐徐而来,为首的是一素衣仙子,纤尘不染的衣衫如山巅雪,气质高洁似清泠泠月光,如水倾泻的墨发比之凌霄的满头霜雪还冷上几分。

    ——广寒门门主素影真人,雁回见她的次数不多,但听她的辉煌事迹长大,对其怀着一腔敬仰之情,此番下山听了些真真假假的传言,心下也多了几分揣摩。

    两派掌门人互相点头致意,商谈着如何将这批弟子带回去医治,以及追查蛇妖背后的主使之人。末了,凌霄突然话锋一转:

    “素影真人,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雁回,此次救下玄门小辈一事,她当属首功。”

    凌霄声音沉稳,话中情绪不显,但这话的分量并不算小。

    他说话时雁回正将白晓生往身后扯,没扯动,两人大眼瞪小眼无声较着劲,谁也不肯后退半步。

    雁回听凌霄点到自己的名字,干脆大方地向前踏出一步,扬了扬脖颈,一股子光明磊落的骄傲劲儿。

    素影的视线扫过这边,落到雁回身上缓缓顿了顿,将她不着痕迹挡住白晓生的动作尽收眼底,脸上露出丝不赞同:

    “修为不错,但须知妖就是妖,并非何人都值得结交。”

    雁回倏而一笑:“真人教训的是。”

    素影离开后,凌霄又单独唤了雁回前去细谈,白晓生焦急等候,捕捉到往来玄门人的议论:

    “你听说了吗?各派掌门要召集所有弟子回山了。”

    “为什么?我订的灵器还未做好呢!”

    “还能是因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真人肯定不放心我们在外历练了。”

    白晓生僵在原地,直到雁回说完话回来,拿手在他眼前晃晃唤回他的思绪:“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轻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在想是不是该走了……”

    “确实是该走了。”

    白晓生如坠冰窖,他知道与雁回终有告别的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但细想来,他们本就该是陌路,她回仙门修仙道,他寻幽冥赋杀伏阴,然后静悄悄死掉,这就是最合适他们的结局。是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太得意忘形,竟贪恋起她的温暖来,差点忘记自己该做的事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回个地方。”雁回忽然改变了让白晓生回去养伤的主意:“你既出来了,我们就一起去吧。”

    “去哪儿?”

    “回我的老家呀。”

    雁回的尾音和她的身姿一样轻灵俏皮,转身带起的衣角悠悠拂过他的心口。

    那日为救白晓生,雁回奔去最近的枫崖镇找妖族郎中医治,才发现这里离她自幼生长的小村落很近了,便起了回去祭拜故人的念头。

    她踩上飞剑,让白晓生也上剑随她同去。

    不是第一次带他御剑了,剑身很窄,抱着才能勉强站下两人,雁回也早已习惯被他抱。但这次白晓生没有搂在她的腰间,而是自上而下圈住她的双臂,将头搁在她肩上,整个人攀附着她。

    刚才来得太急,如今心跳渐渐平复,白晓生后知后觉地感到身子虚脱下来。乍听见雁回要独自面见素影时,哪怕是对着伏阴他都未有那般慌张。繁杂的念头拼命往脑海里钻,仅是想到那一丝丝雁回被发现护心鳞的可能,他都快要疯掉。

    白晓生突然怀念起死前那段光阴,雁回披着他重新炼化后的真身,无论走到哪里在做什么,他都能感知到,也能最及时地为她挡下致命伤害,而不是只能像现在这样,徒劳地追赶她抓不住的背影。

    前世他给出黑影袍时,雁回是不知道他存了怎样卑劣心思的,他夺回影袍后融了一抹神识在内,那缕神识自始至终都依附在真身上紧紧拥抱着她。

    此时临近告别,他才借着御剑的借口放纵了一把,找寻那份真身披在她身上无间的亲密。

    “怎么突然这么……”黏人。雁回嘀咕着,将未出口的话吞下,虽有几分莫名的羞涩,倒没有排斥他的举动。

    白晓生把头往她的颈侧埋了埋,在她耳旁缱绻地吐气:“主人你飞得太高了,把你的妖仆摔下去怎么办?”

    雁回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朗声道:“别怕,我保护你啊。”

    祭天台所在的山离雁回的家乡还有些距离,雁回不急着赶路飞得慢,飞了半日才在一座名为相李镇的小镇下落,雁回进了家售卖殡葬祭品的铺子买了些纸钱。

    这里其实已经算是雁回的家乡了,她五岁前就住在镇外的小村里。买完纸钱后雁回也不再御剑,慢悠悠地和白晓生沿着小镇街道往南边走。待见到村落袅袅的炊烟,她却绕过村子,上到旁边的山里去了。

    野外天色透蓝,云朗风清,山坡上开着不知名的花,被风掀起层层叠叠的浪来。

    “老头儿,好久不见了,我给你带了酒。”

    雁回停在一座杂草丛生的坟前,她也不跪,也没去拔半人高的坟头草,只从乾坤袋中摸出两坛好酒倾倒在坟前土地:

    “这是从永州带的,你没去过永州,也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吧,我也不知你喝不喝得惯。在下面见到大娘记得帮我说一声,我现在过得可好啦。”

    “这是……你父亲的墓?”

    白晓生艰难地念出这个对他来说太过陌生的词,他生命中从没有所谓的父亲介入过。

    “算是吧。”雁回笑笑,将买来的纸钱堆在一起点火烧了,嘴里还念叨着:“老头儿,这些是给大娘的,酒你也喝了,银子就帮我转交吧,可别都独吞了啊。”

    她敛起随意的态度,双手合十恭敬地拜了三拜,不像对着这块歪歪斜斜的碑,更像对着这座山。

    拜完后雁回大喇喇拨开草堆席地而坐,拣起根树枝拨弄着火堆。白晓生在她身旁坐下,与她静静等着纸钱焚尽。

    雁回望着跳动的火焰,在白晓生的注视下将过去娓娓道来:“我是村里的一户人家从河边捡来养大的,捡我的大娘说,顺水漂来的竹篮里还有张写了我名字的纸条,大娘不识字,特意问了村头的教书先生,先生告诉她那两个字是雁回,大雁的雁,回家的回。”

    她顺手用树枝在地上勾画自己的名字:“大娘说能起这么好的名字,一听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许是家中遭了意外才不得不丢掉我的,她也是这么说服大爷把我留下的。可一直等我长到四五岁,大娘得急病死了,也没见我所谓的家里人来寻。”

    “养我的这家人很穷,大娘死的时候用草席一卷拉到后山就埋了。当时我年纪还小,连她葬在哪儿都不知道,也没能给她立个碑。”

    “大娘死后不久,大爷新娶了个寡妇,也不愿再留我,要把我赶出门去。新来的媳妇却说可以再养上我两年,等长开了卖给人家作童养媳,也不至于到头来一分钱都捞不着。”

    雁回说起过往时神色淡然,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其实她虽这么说,实是不忍心我去流浪的。况且对于村子里的女孩来说,年岁到了许一户好人家嫁人生子,怎么也比饿死在外面来得强。”

    “可是大娘说过,我是天上的雁,是不属于这里的,我总有一天要飞出去,做大事,赚大钱,到时就接她去城里一起过好日子。可惜她苦了一辈子,也没能见我长大,让她享福。”

    “后来我偷偷回过一趟村子,听人说大爷也死了,喝多了酒迷迷糊糊摔死的,碑就立在这儿。他也算养过我几年,我不能太没良心,还是得来看看他的。”

    她说话间旁边一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雁回回过头,就见白晓生手上正在捣鼓着什么。他做完了,牵过雁回的手将其往腕上一套,点点头满意地笑道:“好看。”

    那是一个草花编织成的小花环,不知他使了什么法术,戴上一点也不扎手,不知名的素色野花开得正茂,颤巍巍的花瓣迎风而展,闻上去还有几分酒气。

    等等,酒气?

    雁回看向歪斜的墓碑,上面的坟头花果然被揪秃了一块。

    “白晓生你——哈哈,亏你想得出来。”

    雁回觉得荒谬又好笑,但想到这是白晓生做出来的,倒透出些许合理来。她无父无母,也是叛逆惯了,并不在意他违背伦常的举动,也不嫌这花戴着晦气,只觉得很有趣。

    “人不怎么样,坟上的花倒是开得很漂亮。”白晓生悠然评价道。

    看雁回被他逗得放声大笑,他心头也盈满了欢喜,轻声念着:“如果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雁回却听清了:“早点遇见我,那又能如何?”

    “如果见到那时还是孩子的你,我一定要把你带走,不让你被人欺负了去,嗯,还得给你买很多好吃好玩的,天天逗你开心。”

    雁回蹙起眉:“可你是邪修啊,我一个脏兮兮沿街乞讨的小孩,你见到我肯定觉得烦,没杀我就不错了。”

    她本是无意,但邪修两字深深扎进白晓生的心,他面色微变,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指尖扣入掌中,喃喃道:“是啊,我第一次见你时,想着利用你,后来再见你时,想要杀你……”

    他这样满身罪孽的人本就不该奢求太多,能回到三年前遇见她、护她一段时日,已是他最大的幸事,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雁回当他指的是护国寺初遇和妖仆契约之事,搭上他未受伤那侧的肩膀宽慰道:“但你并没有真的伤到我,反而帮了我不少忙,还救了我。我这个人宽宏大量不计较那些,有什么就一笔勾销了。”

    白晓生想扯动嘴角笑笑,却笑不出。

    是该一笔勾销了,数月来浅薄的幻梦终于到了破灭的时候,他们前世今生的纠葛也在她口中轻飘飘掠过,往后他们便再没有关系了。

    雁回即将跟师门回辰星山,却没着急赶他走,还愿带他来祭拜故人,是因为刚被他舍身相救,是以不忍伤他的心,想慢慢同他告别吧。

    他该让她走得更无牵挂些。

    “我有一个朋友。”白晓生突兀地开口,雁回纳闷他缘何要说这个,但见他难得惆怅的神情,还是耐心听他讲了下去。

    “他自小就没有爹,阿娘带着他独自在村里生活。但不知为什么从幼时起,族人便称他为恶童,他受尽冷眼欺凌,只有阿娘愿意养着他。”

    “后来灾厄将至,族长主持族人献祭恶童,他的阿娘把他骗去荆棘林,说要与他玩捉迷藏,等他数到一百就接他回去。他就在那里数了好久,从一数到九十九,又从九十九数到一,可阿娘再没有回来。”

    “他被困荆棘林十年,受尽折磨生不如死。但他从未产生过报复的念头,只想着阿娘也应是不忍心的,许是被别人骗了。他只要乖乖的不害人,他们就会相信他不是恶童,也会接他回去的。”

    “终于有天他寻到一个机会逃回了村,可没有人愿意信他的话。他的族人对她弃如敝履,他的娘亲不愿认他,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全族无论老少皆死在了他的手里,不留一个活口,包括他的阿娘。他终是如他们所愿,成为了不折不扣的恶童。”

    “好在你们没见过,你若见了这样满手血腥的人,定是要杀了他替天行道的。”

    他轻浮地打个响指作为结束,笑着补充:“回回你当心些,我会有这样的朋友,说明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哦。”

    白晓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态说完,明明自觉不配,明明料到说出过往就要被雁回抛弃了,却还要在她面前维持可笑的尊严,让这场告别显得体面一些。

    现在她终于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抛下他也就没有任何负担了。

    雁回低头呢喃似是不解:“你到底对我存了多少误解啊……”

    “什么?”

    她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你不会以为我是路见不平的侠客,遇到任何事都要拔剑断个公平吧,审判恶人是老天该做的事,不是我。我左不过是揭点悬赏赚赚钱,见了太过分的事会想要阻止的普通人罢了。而你刚才说的寻仇报复,那更非我能干涉。”

    “至于你,”雁回顿了顿,改口道:“你朋友,或许在常人眼中,你……他的报复是过重了些。但你也说了,他是被族人当做祭品送了出去。他们送走他时,也是抱着杀死他的心态吧?”

    “我不是他,没有过那样惨痛的经历,也无法设身处地感受他的痛苦,更没有资格高高在上地指责他,要求他在经历苦难后依旧保持良善。”

    她叹了口气,眼中不忍:“我只是在想,倘若村中人不是对他一味的恶语相向,倘若有人在他归来时信任他,接纳他,同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那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白晓生怔怔望着她,心中酸涩无比。

    “就像这样——”

    她倏然倾过身,张开双臂抱了白晓生满怀,轻拍着他的背似在安慰,仿佛穿过重重时光,真实地拥抱了那个彷徨挣扎的少年。

    “等再见你的朋友,你也可以给他一个拥抱,告诉他不管后来如何,当初被抛弃都不是你的错。若是为沾染血腥而悔恨,从何时开始赎罪都不算晚,但永远不要否定那时仍存善意的你,不要让你的心被恶意彻底泯灭。”

    白晓生僵滞许久,才从喉咙里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放心,这些话我会如实传递给他的。”

    “那就最好啦。”

    雁回恶作剧般将他本就不平顺的发顶揉成鸡窝,被自己的杰作逗笑。

    待火堆燃尽,她起身拍拍衣裙上沾的碎草:“该祭拜的都祭拜完了,回去接上幻小烟我们就启程吧。你说,下一站我们去哪儿?”

    走出几步,见白晓生还呆坐在原地,她奇怪地问:“怎么不走了?”

    “你……不随你师父回辰星山吗?”

    “我让师父再宽限我三个月,他许是看在我立了功又修为大涨的份上,让我接着在凡间历练,如非他召见就别回宗门了。”

    她伸出小指做成拉钩的手势:“之前答应你的,要去找玄妖有情人,我可没忘啊。”

    白晓生由怔愣中恢复过来,以调笑的语气应和:“我就知道回回你不会忘。”

    雁回白他一眼:“我才不信,看你的表情根本就没指望我会兑现诺言嘛。”

    他举双手投降:“那哪能啊,天地良心,我最是信你不过的了!”

    “这还差不多。对了,我们去哪儿找有情人啊,琼州,扬州,盛州?青丘国会不会更好找些,我好久没见弦歌啦,想她得很。”

    “这个嘛……我或许已经有人选了。”

    “真的假的,你靠不靠谱啊。”

    她放慢了步伐等他,他起身追逐上她的影子,一前一后直至并肩的两个背影相谈打闹着渐行渐远。

    叶隙间阳光洒落,芜草倾然,煦风正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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