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人

    江南的夏日总是冗长燥热,午后日头西行来往行人渐少,杨柳下贩卖书画的摊前却来了个罕见的主顾。

    年轻男子着一件青灰色广袖宽袍,衣上散落的点点纯白似将融初雪,他正凝眉欣赏着手中的画作,墨发被玉冠束起些许,青丝发带垂落在肩头,儒雅风流,俊逸出尘。

    “这《望秋图》虚实相生,笔法潇洒,远山屋舍均精描细点,设色明丽清淡,古雅俊秀,堪称绝笔。”

    “这《雪霁初晴图》落笔飘渺空灵,意境悠长,诗文更是与画相和,别有意趣。”

    “不仅山水画气韵超然,《珍禽图》也灵动逼真,颇有生趣……”

    叹赏完几幅书画后,他激动地追问:“莫非这些都是兄台所著?”

    书生被他夸得有些面热:“公子谬赞了,此皆为兴趣所作,值不得几个钱。听公子口音不像扬州人,是为游山览水而来?”

    那公子舒眉一笑:“实不相瞒,我妻子尤向往江南水乡风貌,正巧得空,我便带她出来散散心。”说到妻子,他眉眼间盈满了似水柔情,笑意间皆是明媚春色。

    书生听他是爱妻之人,也想起了自己家中成婚多年的爱侣,暗叹这世间痴人多半如此,逃不脱一个情字。

    公子又问:“我观兄台年纪,应也有家室吧?”

    书生颔首:“内子曾于危难之际相救,又不嫌弃我身无分文下嫁于我,我甚是敬爱她。”

    “那要恭喜兄台能结此良缘了。在下白晓生,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不才陆慕生。”

    “陆兄!”那公子惊喜道:“我们的名字中都带有生字,这可真是难得的缘分。”

    陆慕生暗自纳闷,这算哪门子的缘分,十里八乡名字里带生的男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不过看这白姓公子热情的样子,许是他平时就爱与人结交。陆慕生不擅长应付这样自来熟的人,便将话题转移到书画上:“白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字画,我给你找来。”

    白晓生讪讪摆手:“我对此不甚了解,是我妻子,她平日里就爱这些字啊画的,我便想送些讨她的欢心。”

    陆慕生一听,便从画堆中翻找出几幅字画:

    “此乃《芙蓉鸳鸯戏水》,花开并蒂,共盟鸳蝶,令夫人当会喜欢。”

    “这幅《早春图》松枝连结,古人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幅是……”

    白晓生一幅幅细看过去,爱不释手却一张张犹豫地放下,难以抉择:“还是等我妻子来看看……”

    “晓生。”

    一声清琅呼唤响起,远处女子撑着油纸伞袅娜娉婷款款而来。日头正晒,陆慕生知道那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怕娇嫩的肌肤被晒伤,出行都要撑伞。

    那女子身着藕紫长裙,如墨青丝绾起束成精致繁复的发髻,上簪一朵白玉茉莉,垂珠轻摇,身姿翩若轻云出岫。她身边还有位姑娘,梳着未出嫁发式,容貌清丽天真烂漫。

    撑伞女子亲昵地挽上男子手臂:“晓生,你在这里看什么?”

    这位应该就是白公子的夫人了,端的是韶颜雅容,顾盼生辉,两人站在一处实乃才貌相当,佳偶天成。

    盯着女子看不合礼数,是以陆慕生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他暗想,真是难得一见的绝代佳人,无怪白公子如此珍而重之。

    白晓生给他们互相介绍:“这位是陆兄陆慕生。这是我妻子雁回与妻妹幻小烟。”

    陆慕生拱手行礼,心下嘀咕,这对姐妹却不同姓?不过是别人的家事,他也不便细问。

    另一边挽着白晓生的雁回脸上还带笑,手心却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半是热的半是紧张的。她极少穿这么行动不便的裙子,更别说这套装束了,现在头顶的发髻是幻小烟给她梳的,妆容是特意请人化的,晃晃脑袋都怕步摇珠钗掉下来。

    一个时辰前她还念念有词地背着自己的任务,焦躁地问:“到时候我紧张怎么办?”

    白晓生递出一只胳膊给她,眼神视死如归:“你要是紧张,就掐我吧。”

    时间回到当下,尽管面上丝毫不显,但手臂处传来的痛感让白晓生明了,雁回此刻很紧张。

    踌躇许久,雁回终于拿起一幅画作欣赏,用求助的目光看一眼白晓生,硬着头皮去念上面的名字:“这雪齐……”

    “雪霁初晴。”白晓生在她耳旁轻声提醒。

    雁回尬笑一声,将雪霁初晴图放回,拿起另一张,这回没去念字,而是看图上的画:“画得真好看,这两只野鸭子栩栩如生的……”

    白晓生清了清嗓子打断她的话,压低声音用气音说:“这不是鸭子,是鸳鸯。”

    搂着他的那只手又紧了几分,雁回怒而视之,用眼神质问:你不早说?

    陆慕生却大为惊叹:“夫人慧眼!这对鸳鸯确为我观野鸭戏水凭空想象而作,本以为没人看得出来,没想到轻易便被行家看破。”

    他躬身行了个晚辈之礼:“看来夫人于书画一事果然造诣颇高,陆某还需多加精进画技。”

    “你对着鸭子画鸳鸯做什么?”幻小烟没绷住,她没有剧本但也不受限,想问什么便问。

    陆慕生面露尴尬之色:“花开芙蓉并蒂,本想讨个彩头,可这不是没碰着鸳鸯嘛。”

    白晓生扶额,雁回则一脸骄傲地看他,仿佛在叫嚣胜利。

    她能维持举手投足的优雅已是不易,要吐出几个文绉绉的字更是难上加难。撞运的事有一次就够了,雁回见好就收,再拿起画作也不吱声,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一张张看过去。

    最后把看过的画一推,笑道:“我看着都喜欢,不若都买了吧。”

    没等陆慕生反应过来,她的“夫君”已配合地将钱递入他手中:“劳烦陆兄把这些画都包起来。”

    陆慕生定睛一看,是一锭足重的十两金,惊道:“这,要不了这么多……”

    “陆兄不必推辞。”白晓生拦住他推拒的动作:“实是我还有一事想请陆兄帮忙。”

    “白公子但说无妨。”

    “雁回她喜静,住不惯客栈,夜半总是多梦惊扰。故想请陆兄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僻静清幽些的宅子可容我租住上十天半月。”

    陆慕生略一思索,想到了什么般,斟酌提议道:“我家中只有夫妻二人,平素也安静,白公子与令夫人不介意的话……”

    “这么巧!会不会太叨扰你们了……”

    “我得回家同内子商量一番,不过她素来亲善,应是欢迎诸位到来的。”

    白晓生回头问:“雁回,你觉得呢?”

    雁回故作羞涩地低头,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都听你的。”

    陆家宅院远在郊外,离城中有些距离,陆慕生提早收了摊带他们一路走回,沿途景色秀丽非常,他们走走停停,待到陆宅时已接近日暮。他轻叩门扉,开门的是一位穿着浅色长裙的秀美女子,见到丈夫带了别人回来,她的神情显得意外和慌乱。

    陆慕生介绍道:“这是内子云曦。这位是白晓生白公子,他的夫人雁回,还有……呃?”他有点辨不清这姑娘的姓,自然也没记住。

    “叫我小烟就行。”

    “小烟姑娘。”

    互相浅浅见过礼,陆慕生将寄宿一事与妻子大概说了一番。云曦自是欣然同意,主动提出收拾两间东厢房供客人下榻,然而视线扫过自称一家的三人,眼神复杂。

    一个玄门女子,一个影妖,一个幻妖,缘何会找上她与陆慕生?

    云曦修为一般,又藏着身份,只有那个自称小烟的幻妖她或许有一战之力,另外两个她决计是打不过的,更不可能直接揭穿他们。

    来到陆宅吃的第一顿饭气氛融洽,但五人中有四人各怀心事。

    白晓生说那锭金且当做这半月的吃住费用,若是不够可以再加。陆慕生推拒无门只得暂且收下,打算折成碎银,等他们临行前再将剩余的花费还回去。

    斟满茶水,陆慕生才想起家中没有藏酒:“白公子可要饮酒?我现在就去买些来。”

    白晓生婉拒:“我喝不惯酒,饮茶就好。”

    倒是雁回听见“酒”这个字两眼放光,但考虑到与自己当下形象大不相符,只能收起想法埋头吃白晓生夹到她碗里的菜。

    茶过三巡,聊天气氛渐热,见时机恰当,白晓生眼神转动:“陆兄可听说过最近流传的神鬼志怪之事?”

    “未曾听过,是什么坊间传闻吗?”

    “也算不得什么传闻,不过是个有趣的故事,关于狐妖报恩的,想说与陆兄听听。”

    “妖怪竟也会报恩?”陆慕生起了兴趣:“公子请说。”

    白晓生放下茶杯施施然道来:“据说在十七年前,声名鹊起的镇妖将军于乡野间救下一只受伤的白狐。谁知这狐狸竟是狐妖,在将军重伤危难之际化为人形搭救,还与他做了对恩爱夫妻。你猜怎么着,这传闻中的镇妖将军也姓陆,刚巧与陆兄是本家。”

    “当啷”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叙说。是瓷碗摔落在地四分五裂的声音,云曦忙不迭地道歉,弯下腰去收拾碎碗和饭菜。

    陆慕生嗔怪了一句怎么这么不小心,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瓷片:“我来收拾吧,仔细伤了你的手。”

    他的妻子好像被自己无意的举动吓到,愣愣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陆慕生担心她,再三向客人道歉无法相陪,扶她回屋休息去了。

    白晓生端起茶杯静观这一幕,脸上三分笑意未减,眼底冰凉。

    “她就是青丘长公主?”

    厢房内,雁回扯下珠钗往梳妆匣一丢,毫无形象地瘫倒在长椅上,扮演端庄大方的夫人对她来说比练剑还累,卸下力来就再也不想多动了。

    白晓生剥开盏中的荔枝,剔掉果核将荔肉递到雁回嘴边:“应该没错,素影的爱人陆慕生,十七年前就是被九尾狐妖带走的,而青丘的长公主自那以后也再未现身。”

    “怪不得广寒门和凌霏十多年来一直在寻找狐妖的下落。”雁回推开他的手:“你吃吧,我自己会剥。”

    白晓生吃下荔肉,拿帕子擦净了手:“那我帮你捶捶腿?”

    刚签下妖仆契约时,雁回借机神气地使唤过白晓生几回,他倒也甘愿伺候她,养成了习惯事事处处都照顾她些许。

    “哎呀不用了。”雁回收起肆意乱放的长腿,正襟危坐:“这位云曦夫人不知用了什么术法遮掩了身上气息,但也没有一丝凡人烟火气,确实不可能是人族。”

    幻小烟皱眉思索:“我听去过青丘的幻妖前辈说,青丘的狐族个个气质清冷,性情孤高,难打交道得很。可这位云曦夫人看起来人挺和善的,就是有些柔弱胆小……”

    雁回双手交叉以示反对:“不不不,九尾狐人很好的,我就见过一个青丘王族,不仅身残志坚还出手大方,给了我足足一千金的赏钱呢。”

    白晓生没憋住笑出了声。

    (远在青丘王宫听一众手下汇报公事的长岚:“阿嚏!”)

    那日见到素影,白晓生才想起一对堪称苦命鸳鸯的夫妻,特意去打听了些秘闻。据说素影的爱人是随她修行过玄术的,但天资平庸,无法陪伴素影长久。

    今日接触陆慕生,他身上确有灵力蕴养过的痕迹,只是被黑气遮盖看不分明。方才的试探也与猜测吻合,陆慕生失了前半生的记忆,对妻子的身份是半点不知晓的。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等她主动来问我们吗?”

    “我明日再探探她。”

    正事聊完,夜也深了,白晓生起身问:“想吃什么夜宵?我去厨房给你弄点。”

    “不用了,你快回去休息吧。”雁回提不起兴致,神情怏怏的。

    白晓生说话间已走到门外:“真的不要?雁回你可别半夜饿了哭着找我要吃的。”

    这话自然是在开玩笑,只等雁回中气十足地吼他声滚,他就狗腿地回句“好嘞”顺便把门带上。

    可雁回难得没凶他,闷闷的声音从房内传来:“我不饿。”

    他张了张口,万千思绪缠绕却不知该问什么,最后只说了句“那你早点休息”便合上了房门。

    幻小烟疑惑地看向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间的雁回:“你们吵架了?”

    明明白天还好好的,这是闹的什么别扭。

    “没有。”雁回微弱的声音从枕下嗡嗡传来。

    翌日清晨

    灶台上咕嘟咕嘟煮着白粥,云曦在热气蒸腾中忙碌着,手拿长勺往碗里舀粥,猛一回头,厨房门外抱臂静待许久的人影将她惊得后退半步。

    她强作镇定,笑着打招呼:“白公子,你怎么站在门口也不出声。我煮了白粥还有配菜,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白晓生向内走了几步,高大的身影带着似有或无的压迫感:“雁回不爱喝粥,喜欢吃包子,我去给她买来便是。”

    “令夫人爱吃包子?那我采买时带些回来,也省得公子多跑一趟。”

    “不必了。雁回说城东李记铺子卖的肉包最为好吃,平常都是我给她买,她若知道我随意使唤别人,又该生我气了。”

    云曦的笑意带上一丝勉强:“公子说笑了,从这里到城东来回再快也要半日,昨日也未见公子拴马,要是慢悠悠趟过去,等买回来莫不是就凉了?”

    “要什么马。我自有我的法子日行千里,你也能做到不是么?”

    她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我怎可能做到这种事,公子莫要再开玩笑了。”

    白晓生声音渐冷:“陆兄是失忆了,但你应该还没有失忆吧。广寒门一直铺天盖地寻找镇妖将军下落,你又能带着他藏多久呢——青丘长公主殿下?”

    云曦的面色一分分变白,在他落下最后一个字音时血色尽失。她低头避问,端起粥碗从他身旁掠过,语气慌乱:“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白公子。但慕生快醒了,我得去给他送早膳了。”

    没有再阻拦,白晓生让出半步放她离开,看着她步履匆匆的背影,眼中尽是沉郁。

    幽冥赋是青丘国主夫人雪凛留下的秘宝,云曦身为雪凛的女儿,由她取她母亲的遗物再合适不过。但两次谈话下来毫无进展,他的耐心快要耗尽了,若不是答应雁回不许逼迫他人,或许这会儿陆慕生和云曦都已经在被他绑去青丘的路上了。

    白晓生没再找云曦麻烦,决定从陆慕生着手,和他聊生平往事,看能不能刺激他恢复些许记忆。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谁也没料到,如水平静的外表下波谲云诡的气氛是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的。

    门环被叩动的响声咣当咣当传来,整个院子都能听见,比那更响的是门外人铜锣般的嗓音:

    “阿姐,阿姐快开门啊,我来看你了!”

    宅子的两位主人都在内间,幻小烟被吵得头疼,冲上前开了院门:“吵什么吵!”

    “阿姐,好久不……不是你谁啊,在我阿姐家干嘛?”

    来人样貌稚嫩,神色嚣张,大热天却身穿朱色厚袍围着白色毛领,他的妖气更是毫无收敛,外放得生怕有人看不出他的身份。

    正在院中看话本嗑瓜子打发时间的雁回挑了挑眉,与白晓生对望一眼:是狐妖的气息,看来他就是云曦公主的弟弟,那也就是青丘的世子殿下?

    来人的态度不怎么客气,幻妖姑娘本就嫌他烦,干脆直言回道:“我是你爹。”

    那人被她气得不轻:“我才是你爹!好你个小幻妖,你知道我是谁吗?我……”

    “烛离!”云曦远远听他越说越离谱,险些就要把身份说漏,赶紧来打圆场:“小烟姑娘,这是我弟弟烛离,他年纪轻不懂事,莫要与他见怪。”

    “有病。”幻小烟暗骂一声,坐回到石凳上接着嗑瓜子。

    雁回幸灾乐祸地重复她的话:“不是说九尾狐个个气质清冷,性情孤高?”

    怎么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

    “还难打交道。”幻小烟补充,悻悻道:“你看他的样子,一看就是老子天下第一的做派,谁会想跟他打交道。”

    “也不是所有九尾狐都这样吧……”雁回念念不忘某位出手慷慨的王族。

    白晓生见缝插针地给雁回洗脑:“我觉得她说得也没错啊,九尾狐是没一个好东西。”

    远在青丘彻夜处理公务几夜仍未休息的长岚:“阿嚏!”

    一旁手持书卷的天曜:“……你着凉了?”

    长岚摇头:“无事,龙角融合得怎么样?”

    “尚可。过两日我回一趟落川龙谷取赤焰龙牙,你也回去看看吗?”

    “我就不去了,但愿你此行顺利。”

    ……

    许是被青丘小世子夹枪带棒的奚落气到,小幻妖发誓今夜不睡了,要勤加修炼一雪前耻。

    雁回看她进了戒指,探出房门确认四下无人,才将房门紧紧闭上,从行李中翻出复刻版花为,打开它尝试与弦歌通话。

    自永州一别后她三天两头和弦歌聊天,说一路遇到的趣事,聊新看的话本,本也不用避着幻小烟,但她最近思绪杂乱,又不愿打扰身边人,只能找弦歌倾诉了。

    “你说吧,我都听着呢。”弦歌向来耐心且知心。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雁回钻进被子,抱着花为小声嘀咕:“我有个朋友,他平时总爱对我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我之前不在意,但可能是听多了,偶尔还是会心慌,慢慢的,哪怕他不说那些,只是日常问候我都会觉得心跳声怪怪的,你说我是不是生了怪病?

    哦还有,以前我经常使唤他做事,让他给我捏肩捶腿什么的,可现在他一碰到我,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是不是我终于良心发现了?”

    “噗。”

    对面传来弦歌压抑不住的轻笑。

    雁回急了,追问道:“你先别笑啊,所以我到底是怎么了?”

    弦歌好容易才止住笑声,打趣道:“嗯,我猜,你是对你那妖仆动心了吧。”

    “动心?我没有!”雁回矢口否认,却发现已不打自招:“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白晓生?”

    “除了他,你身边还有谁能让你使唤?”

    “你说得对。”雁回郁闷地垂下头,很快又振奋起来:“那你快和我说说动心是什么感觉啊,我怎么觉得来得那么突然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爱情本就是突如其来的……”

    夜色如水,月上柳梢,细碎的闺房絮语渐隐在悠长的蝉鸣中。

    与弦歌夜话到更深的雁回关掉花为后辗转反侧,天亮时才勉强睡着,直睡到日上三竿。房里就她一人,幻小烟不知道去哪儿玩了。她随意挽了个发,打着哈欠素面朝天地走出房门,摸索着去了厨房,却在灶台旁见到了意料之外的身影。

    “陆公子。”雁回认出那人,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散漫的姿态瞬间绷得笔直,不好意思地问:“你也来……找吃的?”

    陆慕生却比她还仓皇,比手指嘘了一声,雁回跟着他比了个嘘的动作。

    “抱歉,惊扰夫人了。酷暑难耐,我想做些酸梅汤给大家消暑。”

    “怎么想到做这个?”

    陆慕生尴尬地笑笑:“云曦与我成婚多年,她一个千金小姐为了我甘居后院洗手作羹汤,我却终日只知读书作画,极少插手家务琐事。这几日见白公子常常进出厨房给夫人做吃食,对比之下甚为惭愧,我想多少也为云曦分担一些。”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又紧张起来:“这是云曦最爱喝的,我也不知能不能做好,烦请先别告诉她。”

    “哦。”懵懂地点点头,雁回从灶上翻出两个馒头,知会一声便拿在手里啃着出去了,馒头下肚,半梦半醒的脑袋迟缓地忆起昨晚的夜聊,面庞渐渐升温。

    动心是什么感觉,喜欢一个人又是什么感觉?雁回短暂的前半生从未想过这种事。

    她忆起同门师姐诉说暗恋心事,只要想到那个人就会很开心,与他相处时会心跳加速,会禁不住在意他的一举一动,这样就是喜欢吗?

    又或者,看到他受伤会心疼难过,不知不觉习惯有他陪伴的感觉,往后的日子也希望他能一直在身边,这样才算是喜欢吧?

    可不管是哪一种,似乎,她都能找到同一个对应的名字。

    可能,也许,大概……她真的喜欢上白晓生了?

    雁回捂住酡红的双颊,羞怯地蹲下身,难以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现实。

    “雁回,你怎么蹲在这里,很饿吗?”

    要命,他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雁回抬起头,正巧与进门的白晓生对视,只觉得脸更烫了,还好有手挡着。

    白晓生早上敲过雁回房门没得到回应,特意等到她屋里有起床的动静才去买的饭,刚提着食盒进院门就看到雁回蹲在地上装蘑菇,她一见他,便如受惊的鸟雀般起身,慌慌张一溜烟窜进屋里去了。

    他轻叩房门:“雁回,我买了醉仙楼的烧鸡,你之前不是说想吃吗?”

    没听见回应,凑在门边正想再喊两声,却看见门扇上映照着微晃的人影。

    “那我放在门口,你记得吃,不然一会儿要凉了。”

    雁回背靠着门,听脚步声渐远才松开捂住狂跳心口的手,开了个门缝蹑手蹑脚地把门口地上的饭盒提溜进来。

    也不知是在逃避什么。

    雁回一向自问坦荡,按她以往的性格,就该直接冲到白晓生面前问你不是也喜欢我吗,既然两情相悦,那我们就在一起吧!

    可刚才听了陆慕生一番话,雁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好像一直单方面享受着白晓生的付出,却没有主动为他做过什么。

    单说做饭这一事吧,自从和白晓生同行以来,都是他在解决吃食问题。行至荒郊野岭也不会饿着她,总能摘到果子或捕到猎物。雁回自己也试着烤过简单的鱼和肉,但白晓生做的更好吃,长此以往她也就躺平了。住进城镇客栈,白晓生怕她吃不惯常借厨房来用,或者特意赶很远的路去给她买好吃的。

    他又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呢?她似乎从未了解关心过。

    雁回越想越愧疚,越想越心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吃过馒头,这会儿胃口欠佳,连香酥软烂的鸡腿都吃着不香了。

    但无论如何,她都决定要向他表明心意!侠女雁回,不怕困难!

    临近傍晚,雁回一改逃避的态度,推着刚进门的白晓生走进厅堂,殷勤地为他拉开椅子:“请坐。”

    白晓生受宠若惊地坐下,雁回又斟上杯茶水,满脸堆笑地递到他眼前:“这是我刚沏的茶,请喝。”

    他的余光瞥到桌边的白瓷罐子:“这不是你买来送凌霄真人的茶叶吗?”

    “师父的我已经给他啦,剩下都是给你的。”

    是很名贵的茶叶,雁回在永州一口气买了五罐,孝敬完师父他老人家还剩两罐,正好用上。

    “……雁回你对我真好。”

    “这算什么,还有更好的呢。”

    紧接着雁回哒哒哒跑去厨房,端着餐盘哒哒哒跑回来往桌上一放,并拿根勺子塞进白晓生手里,语调上扬满怀期待:“尝尝这个,我做的。”

    雁回很少做饭,被白晓生惯坏后对自己退化的厨艺更没底气,但她记得辰星山掌勺的张大胖子的手艺。她蹲在灶边观摩他做蛋炒饭,简单几步就能做好,出锅后色泽金黄诱人,香气扑鼻,她能吃三大碗。

    虽然她做出来的卖相没那么好看,但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就是厨房被她弄得乱糟糟的,收拾了很久。

    这些当然是不能对白晓生说的,雁回坐到他对面,欣慰地看他一勺勺舀起米饭往嘴里送,吃着很香的样子,还不断夸她做得好吃。

    她捧脸笑着看他,双眸亮晶晶的:“你不问我这些时日为何躲着你么?”

    白晓生泰然自若道:“不用问啊。你躲着我肯定有你的理由,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不是吗?”

    ……撒谎的。

    这几日来,雁回有意无意与他拉开的距离,见到他就闪躲的眼神,落到眼中都是明晃晃的疏远与拒绝。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她生气了,想不明白就只能一直惶恐着,又害怕被雁回厌烦而不敢纠缠追问。短短几日而已,他就快要被自己的思绪折磨疯了。

    可这一切如今都有了答案。

    ——雁回,或许也是喜欢他的。

    他比谁都清楚雁回爱一个人的样子。她张扬任性,似乎天生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唯有对那个人,会偷偷记下他的喜好,为他做一些看似无意义但用心的小事,笨拙地示好。

    雁回为何会喜欢他?是因为他替代天曜陪在她身边吗?是被他伪装出的良善外表所骗吗?又或者,她也像可怜天曜一样,可怜他了……

    白晓生猜不透,分不清,但他此刻幸福得就像沉溺在绚丽的泡沫里。雁回是可怜他也好、施舍也罢,哪怕错觉都行,他都甘之如饴。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梦,那最好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雁回没等到想要的问话,那些准备好的告白也堵在胸中,寻不出由头说出口。于是给自己也倒上一杯茶,边喝边想怎么开口。

    然而茶刚入口,她的脸就皱成了一团。

    她没泡过茶,只一股脑的放了许多茶叶进去,茶水苦涩得难以下咽。雁回觉得不对,又新拿了个勺子去舀她做的蛋炒饭尝味道。

    米饭很硬,被过大的火候炒得已经糊了,没有香味只有苦味,鸡蛋干巴巴的,沾了一坨没化开的盐,咸得她舌尖发麻。

    这些东西白晓生是怎么面不改色吃下去的,他都没有味觉的吗?!

    雁回难以置信地问:“我做的东西这么难吃,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盘中已经半空,白晓生咀嚼咽下饭粒,笑道:“谁说难吃的,我觉得好着呀,我就爱吃这个味道。”

    雁回只当他在取笑她,一把将盘子拉到自己面前,用手挡住,恶狠狠地威胁:“不许吃了!”

    “好好好,不吃了不吃了。”白晓生好声好气顺着她说话。

    “茶也别喝了,我去倒壶清水来。”

    趁她起身,白晓生将盘子揽回自己怀中又挖了一大勺。

    “都说不许吃了!”

    雁回羞愤地用拳头捶他,白晓生抬手装出抵挡的样子,笑得越发灿烂。

    出师不利,雁回女侠的初次告白计划,因给心上人做的蛋炒饭过于难吃而胎死腹中。

    广寒门后殿

    祭天阵一事广寒门损伤最重,中毒弟子迟迟未醒,只好暂且安置在后殿。是夜,彻骨寒风顺着半开的殿门呼啸灌入,灯影幢幢将熄未熄。

    门主素影神色凝重地从昏迷弟子身旁走过,袖揽清风,手中捏着一颗微光闪烁的金丹。

    “阿姐,这么做太危险了,还是我来替你吧!”

    “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说。”

    凌霏苦劝无果,愤愤不平地退了出来。不过是一群废物,还要她阿姐冒着被反噬的风险炼化那颗九头蛇内丹来救他们,万一阿姐出了事,她绝对饶不了他们。

    阿姐也是,九头蛇丹与广寒门功法是相冲的,但于她修行的功法却有益,为何就是不肯把这个机会让给她……

    “真人是在为门主的事而苦恼吗?”

    凌霏收起怨愤之色看向来人,似是阿姐最器重的广寒门弟子,好像叫……云梦?

    “跟你一个小弟子无关。”她板起脸道。

    云梦却笑了,身后缭绕的黑烟似云雾般若隐若现:

    “或许,我能为真人解忧。”

新书推荐: 我*******戏 文家的撒谎精做常夫人啦 恶毒女配被迫走剧情 神*******身 标记同事之后 文*******啦 踏雪至山巅 月影浣夭 酿光 新生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