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影

    玄妖两界将要签订和平契约一事通过凤千朔新办的花报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报上还附带了雁回对战素影述说灭世预言的影像。由于涉及玄妖高层秘辛,后半段被识趣地隐去了。借着这第一手信息,七绝堂可谓赚得盆满钵满。

    与此同时,黑气灭世的预言得到了诸多位高权重者的肯定,一时间各族尽皆哗然,质疑唱衰声四起。但凌霄和尘意等人态度坚定,玄妖结盟之事仍在有条不紊地推行中。

    要说这之中最格格不入的,恐怕当属广寒门。门主素影真人迟迟不肯松口,门主的亲妹妹凌霏则因修炼黑气被辰星山掌门凌霄宣布除名,原本该废去识海投入锁妖塔以示惩戒,但素影还是力排众议保下了她。

    回到广寒门那天,素影面色霜寒地逼问凌霏为何要投靠伏阴。她替她的妹妹找了许多借口,许是被伏阴诓骗、许是走火入魔被利用……只要凌霏愿意低头认错,素影都可以原谅她。

    谁料凌霏却说,是她嫉妒。

    “从小你就比我强,人人都夸你是天才,可我呢?我那么辛苦地想要靠近你,你却嫌我给你丢脸。后来我一心仰慕师兄,师兄也看不起我!他眼里只有那个雁回,她凭什么?尊者说了,什么天纵奇才,若是没有护心鳞那就是死人一个!如今我好不容易修炼了这至上的功法,我可以比任何人都强,再也不会给你丢脸了……阿姐,你还要剥夺我吗?”

    素影再听不下去她的疯言疯语,怒喝道:“够了,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凌霏从未被亲生姐姐如此严厉地叱责,听她下令把自己关起来反省后更是神情怨恨,死死地盯着她。

    那眼神终究让素影不忍,支起身子从座上站起,缓步踱到凌霏面前,抚上她的脸温言劝说:

    “素娥,阿姐会帮你把黑气祛除干净,我们安心修炼,从头开始好吗?”

    回答她的是凌霏愤然扭过的脸。

    素影无措地驻立殿中许久,最终闭目叹息遣散众人,将广寒门一众事宜交给尚可信任的长老,闭关修炼疗养战时落下的内伤。

    这关一闭便是整整一月,山门外舆论沸反盈天,亟待素影出来平定人心的弟子们极为心焦,都问长老素影真人情况如何,长老摇头叹道:

    “门主她……恐是生了心魔了。”

    他们的门主此刻正将自己囚闭在密室中,运动真气在经脉中疗愈先前残留的隐疾。修炼内功需全神贯注,素影练功时一向想得很少,此刻却怎么也静不下心。识海杂乱无序,丹田内游走着一股紊乱的真气,她难以抑制地回想起许多她本以为不会再念起的往事。

    素影想到了双亲。

    她的父母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平生济弱扶穷乐善好施。善心不只是对着人类百姓,还救下了不少弱小无家可归的妖族。

    但他们死了,死于背叛,死于他们救下的妖怪的背叛。

    那妖怪被广寒门带走时她问,你为何要杀我父母。它竟然说,只是为了金银财宝。

    就只是为了金银财宝,就只是因为泛滥的善心,她失去了至亲。

    她想到了师门。

    仇人伏诛后她追着仙人的脚步一路跋涉爬上了广寒山门,只为在这乱世中护住唯一的亲人。后来她修炼有成斩妖无数,便想护更多的人,拯救千千万万因恶妖肆虐而流离失所的百姓。

    素影整个人像把锋锐的刀直进直出,因而得罪不少修仙同道,可再多流言于她不过是过眼烟云。时任广寒门门主也是她的师父,当着一众内门弟子直言素影是她最得意的门生,也是她见过心性最为坚定之人。若她能坚守道心进德修业,有朝一日或将有机会成为这千年来得道飞升第一人。

    从此同门一改排挤的态度趋之若鹜巴结于她,素影却仍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她从不在意什么飞升,她只想守住心中的道。

    她想到了素娥。

    初入广寒门之际她一心只想修炼,疏于对妹妹的管束。等到她想起来纠正却为时已晚。

    素娥嚣张跋扈之名人尽皆知,为了避嫌,素影未许她入广寒门,而是放在了交好的辰星山权当眼不见为净,却又心怀不忍时时想弥补。素娥是她唯一的妹妹,她却因肩上的重任不得不疏远于她。

    多年来素娥借她的名声在外兴风作浪,素影也装作不知。许是因为愧疚,许是因为父母临死前将素娥交到她手里的眼神。他们说你妹妹性子骄纵难成大事,你身为阿姐,需得护着她不被人欺负才是。

    她一再忍让,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素娥如此,是她一手纵容,也是她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她想到了陆慕生。

    素影并未将雪地里少年追随她的誓词放在心上,直到他因她一句无心之语披荆斩棘成为镇妖将军走到她面前,她才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忽视他眼中的光。

    彼时她刚突破宗师境,从师父手中接下广寒门门主一职,本该风光无限,却因门内师弟的一桩陈年旧案隐隐动摇了道心。

    师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天资平平,对她这个师姐很是崇敬,有次恳求素影助他对付几个恶妖,她顺手便帮了。

    那只兔妖的法力并不高,为护住窝中刚生下的崽子放弃了逃生,与素影殊死一搏却未能为她的孩子换来一线生机。临死前她盯着素影的目光中满是哀戚与不解。

    妖怪素来善于伪装欺人,素影手起剑落。在她除魔生涯里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出手,兔妖的内丹素影不需要,顺手便丢给了于他提升功法有益的师弟。

    素影一直潜心修炼,两耳不闻窗外事。待师弟欺行霸市、残害同胞的恶名捅到刚继任门主之位的她眼前时,她不由地便会想起那兔妖濒死的眼神,想自己的前半生究竟错杀过多少或许无辜的生灵。

    正当她痛苦执迷之际,陆慕生再度出现在她眼前。他身着一袭赫赫盔甲战袍,背负着那柄令妖族闻风丧胆的镇妖剑,双目如炬,眼光炯炯地说:“我如今总算学好本事了,我要站在你身边,与你一起斩妖除魔,庇护苍生。”

    素影应允了他,只因从他眼中看到了比如今还坚定的自己。

    陆慕生早已过而立之年,仍似当年的猎户少年般跟随在她身畔,寸步不离。他满怀期待地问素影可还坚守当年的理想——诛尽天下妖魔,平定乱世?

    她说:“那是自然。妖即恶,恶当诛。”

    她想到了天曜。

    丹田那股紊乱的真气再也无法平息,疯狂涌动着四处碰撞撕裂经脉,一时间急火攻心。

    素影支撑不住正在运行的功法,抬手掩面,咳出一滩黑紫污血。

    ……

    几日后

    妖龙向广寒门宣战,素影真人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屏退了身边所有人,顶着一身残躯于广寒门只身迎战妖龙天曜。

    战局仅仅持续了半日。尽管占据了广寒门的先天地形。元气大伤的素影仍然无法抵抗几近全盛期的天曜,她不出所料地败下阵来。赤焰龙牙赫然压在了她的颈侧,即刻便可让她血溅当场。

    天曜注视着她,眼里有恨,有报复的快意,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十七年前,你也是在这里,一剑捅穿了我的心脏。”

    素影淡然问:“你要杀我报仇吗?”

    然而天曜却把剑收了回去,这让素影微微诧异。她以为天曜对她的恨应该是不死不休。

    “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对你还心存怜悯。”天曜说着陷入了回忆,表情纠结而又痛苦:

    “这十七年里我一直反反复复在想,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何要遭此大难。可如今我似乎想通了……我是什么也没做错,但同时什么也没有做。”

    天曜顿了顿似在思索,将他这些日子的感悟一字字缓缓吐出:“过去我受天地厚待,在龙谷安享清平日子。群妖皆奉我为主,捧着我敬着我,我却从未想过担起统领群妖之责。伏阴残害世间之际,我只知在龙谷中与精灵们耽于玩乐,而玄门和青丘早已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

    我有时在想——或许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也让我有机会重回泥土,重新感受那些脆弱渺小的生命在强大力量碾压下的苦苦挣扎。”

    他看着他曾经的爱人,他曾认为高洁如同天边月般不可触碰的清冷爱人,如今她坠落尘泥满身狼狈,却比接近他欺骗他扮演爱他的假象时更像一个活人。

    “素影,你又是如何想的呢?”

    “我或许此生也无法与妖和解。”

    素影闭眼叹道:“但是于你,我确实心中有愧。”

    因为有愧,因为心有所亏,所以不敢面对,只能执着用所谓的道来支撑早已岌岌可危的信念。

    素影缓缓吐出一口气,与这口气一同呼出的,还有束缚她多年的执念,她的道心似乎也因此隐隐冲破了无形的桎梏。

    “龙心就放在大殿里,我没有设封印。”

    面对天曜略带惊讶的目光,素影释然地笑道:“我也只是想堂堂正正和你再战一场罢了。”

    天曜取走了龙心,收剑入鞘,最后深深回望了她一眼,素影突然有一股冲动,一股不像她会有的冲动,但她对此并不讨厌。

    “这一战痛快,天曜。他日待我心法大成,你可还愿再与我比试一番。”

    天曜转身大踏步离开,甩下的承诺掷地有声:

    “随时奉陪。”

    ……

    “门主,素娥她打伤了同门,逃往辰星山方向去了!”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素影听着门内弟子的哭诉和请求她大义灭亲的激愤陈词,面上仍强撑着庄重威严的态度,眉眼间的疲态却已暴露她此刻的心力交瘁。

    她与素娥血脉相连,很轻易便能追寻到她的下落。素娥在黑气侵蚀下已完全失去神智,被伏阴操控着一路上了手可摘星辰。

    手可摘星辰不仅仅封印着清广的身体,更是伏阴识海与世间黑气联结的入口,素影和凌霄身为两派掌门人,每年都会为其守阵加注灵力。凌霏修辰星山静明心法,又是素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的血液于此时的伏阴而言,便是挣脱枷锁打破封印的灵药。

    “素娥,住手!”

    素影赶到时已阻止不及,任凭她如何呼喊也唤不回素娥的神智,只能亲眼看着她的妹妹割开手腕,如注的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在阵法之上,须臾间便被阵石全数吸去。

    她冲上前接住那个颓然倒地的身影,看素娥死不瞑目地瞪着一双毫无生机的眼,干涩的嘴唇吐出字句微不可闻:

    “阿姐……妖即恶、恶当诛的道理……是你告诉我的,怎么如今……反而是你忘了?”

    素影觉得心脏一瞬间空掉了,仿佛倏忽间失去了爱与痛的能力。她抚过素娥已然冰冷的双眼,看到从阵中走出以清广面貌示人的伏阴时目眦欲裂,眼中只余吞噬一切的仇恨:

    “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伏阴,你怎么敢——”

    素影本就重伤未愈,对上大宗师之境的清广便如蚍蜉撼树,仅几招便失去了抵抗之力,只能徒劳地任由丝丝缕缕的黑气将她重重缠绕,眼看就要钻进她的体内将她生生炼化成傀儡,却听得远处一声呼唤响起:

    “师父,您出关了?”

    辰星山掌门凌霄忙碌于玄妖结盟一事,正巧不在山中,听闻手可摘星辰异动便急忙赶回,看到的却是清广与素影对峙的一幕。他又惊又喜地喊出这句,就发现情势不对,颇为迟疑地停在阵外观望。

    “凌霄,你来得正好。素影已被伏阴控制,速来助我铲除伏阴余孽。”

    清广声如洪钟,威严犹在。凌霄却僵硬地定立在原地,没有依他所言而动。

    那日凌霄与雁回叙旧到最后时,她意有所指的一句忠告让他不得不细思揣摩:“师父,师祖他恐怕已经……无论如何,一定小心提防。”

    那边,清广看他未动,面露焦急,厉声喝道:“凌霄,你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吗?!”

    他的面容因愤怒有些变形,四处溢散的阴毒黑气仿若化为实质,像极了暗中窥伺的毒蛇不耐地磋磨獠牙。

    那是他师父的身体,那是从他幼年时起把他带大,握着他的手教会他使剑的师父。

    昔日便是在此地,清广将霜华剑交到他的手中,说你是我见过修行霜华术最有天分的弟子,待你心境大成后,假以时日必定能用出这柄剑真正的力量。

    凌霄问,是要勤加修炼,让剑术到达登峰造极的程度吗?

    清广说是也不是,你可还记得师门祖训?

    凌霄当然记得——“执剑在手,当心怀仁义,不可伤同门,不可害同道。不可恃强凌弱,不可骄傲自负。”

    “背得好。”清广赞道。他负手而立,身影飘渺而遥远,似要羽化登仙,却因他所牵挂的事物留在了凡尘。

    “但我今日要教你些别的东西。师徒情分也好师门祖训也罢,其实那些都是虚的,最重要的是你心中能否看破。”

    他的指尖点在少年心口,凌霄懵懂不解。

    “看破?”

    清广哈哈大笑,捻须道:“待你战胜我的那一日,便可大成了。”

    凌霄毅然决然地摇头:“我是不会向师父挥剑的。”

    清广却说:“你得挥剑。”

    师父的谆谆教导数年来一直铭刻心头,凌霄用了上百年的时间去参悟,此刻才明白了这些话真正的意思。

    “不仅是我,你得有向任何人挥剑的勇气。当你有想要坚守的东西时,你会挥剑,为了情、为了义、为了心中的道。”

    凌霄默然,霜华术伴随着他踩出的脚步铺开冰雪,他迈上冰霜只身踏开独行的前路。

    心念合一,剑出。

    那是凝聚他毕生修为的一剑,是他以从未到达过的心境,斩出的通天彻地的一剑。

    胸中那一剑,早已失去灵魂的名为清广的躯壳向后仰倒,凌霄却看见了他嘴角转瞬即逝的欣慰笑意。

    凌霄目送清广的身躯在光中消散,上前向素影伸出手,她却没搭他的手独自站起,淡淡地道:“多谢。”

    “……节哀。”凌霄如此道。

    在看到凌霏那一眼,凌霄便知她已神仙难救。凌霏虽一念行差踏错,但在素影眼中仍是她唯一的妹妹。见玄门曾经的天之骄子失意如此,凌霄不免扼腕叹息。

    “此事乃广寒门失职。”素影横抱起至亲已全无气息的躯体,病骨支离却依然傲立风中,这一刻她又变回了那个一言九鼎的广寒门门主:

    “从今日起,广寒门会协助众仙门,全力攻打伏阴。”

    纵是清楚她性子的凌霄见她如此也甚是感佩:“你能想通,便是最好。”

    再无多余的寒暄,素影谢绝了凌霄送她的好意,带着妹妹的尸骨踏着长阶一步步下了辰星山。来时孤身仗剑,走时孑然一身。

    犹记许多年前的那日她上广寒门,时任广寒门门主虽已不再收徒,但见她根骨奇佳,也起了几分收关门弟子的心思,只问她,因何而求仙问道。

    那时她答:“我修至高仙法,只为护我亲人无恙。”

    往昔铮铮誓言仍响彻耳畔却恍若隔世。蓦然回首,前尘往事尽已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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