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簌簌吹起人行道上的金黄落叶打着旋儿,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响。下了地铁,李如阳边慢慢踱步回家边和林予琴通话,向她描述今天见周引棠的经过,如实说了进展情况很不顺利。
李如阳仰头望着行道树光秃秃的黑色枝丫弯弯曲曲地延伸向苍蓝的天际,轻轻呵出一口白气。
真是糟心。
周引棠那边指望不上了,庆幸的是以前的聊天记录没有删掉,就算他不愿意帮忙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走到小区马路对面,她站在斑马线处,静静等待绿灯通行,百无聊赖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路人。
斑马线的正对面就是小区的大门,相聚不过十几米远。她注意到大门口有个徘徊辗转的身影,穿着灰色的厚连帽衫,搭一条黑色长裙,脸庞大部分被宽大的帽子和长发盖住因为看不清样貌,正不停在大门处来回转悠。
又一次转身时,她的视线撞上了对面的李如阳。
四目相对。
她蓦然止住迈出的脚步,停滞几秒,然后转身直直朝李如阳奔来。
周遭的车辆还在正常行驶当中,开车的人按长了喇叭提醒她,急促尖锐的鸣笛声在耳,她却恍若未闻般横穿过斑马线。
李如阳被她的行为惊到了,看到迎面有辆轿车驶来,速度很快,与她没有多少距离了,连忙大声制止道:“喂!有车!”
见快要撞上,危急之下她猛冲到斑马线中央把她拽到自己这边的路口来,电光石火间,那辆轿车与她们堪堪擦过。
刚脱离险境,李如阳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那个女孩子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宽大的连衣帽随动作下滑,露出极尽恨意的表情,她怒目圆睁,死死瞪着被她推倒的人,嘴里疯狂念叨:“就是你!就是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伤害了我家墨墨!去死去死去死啊!”
还有些懵的李如阳刚站起身,对方又扑了过去。
她猝不及防被重重推了一把,后脑勺撞上人行道的钢制护栏。
顿时天旋地转,视野陷入黑暗,整个人软倒在地。
*
消毒药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李如阳嗅着这股不算好闻的气息辗转醒来,半睁着眼皮转了转眼珠,大片的纯白色墙面和冷白的灯光映入眼中,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回忆起晕倒前最后的画面,她缓缓伸手碰了碰头。
没有缠纱布,看来伤不严重。
确认自己没有大碍,她松了口气,愣愣望着天花板发呆。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宋元明和方若华边小声聊着边走进来,看到她醒了,两个人急吼吼凑到她面前。
宋元明担忧地问:“小葵,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方若华对她挥挥手掌,测试她的感官知觉, “你昏迷了一天,现在清醒了吗?”
李如阳仍然面朝天花板,眼皮一眨一眨的,眼神没有焦距,过了许久才开口,嗓子干哑:“我……”
“嗯嗯,你说。”
“我这几个月的工资……不会都要用来付这次的医药费吧?没事上班干什么,早知道还不如躺在家里。”
方若华拍拍宋元明的肩膀:“哇!她好清醒!”
“一边呆着!”宋元明虚推了下她,很认真地看着李如阳,态度难得温柔:“你被人打了撞到头倒在路边,是路过的人帮忙叫救护车送到我们医院的,还好检查出来没什么事。”
方若华接过她的话:“你手机最近的通话人是小琴,所以医院方面联系了她,我们也是从她那里知道的,她昨天照顾了你一天,今早去帮你处理这件事了。对了,你知道打你的是谁吗?”
李如阳回顾起那个女孩说的话,不难猜测她喊的“墨墨”是谁,答道:“应该是池飞墨的粉丝。”
宋元明恨得牙痒:“又是这个祸害!”
“我爸妈知道吗?”
“哦,我还没告诉他们,”方若华挠挠头:“要和他们说么?”
“别说了,反正也不严重,他们知道肯定要一惊一乍的,除了你们还有谁知道我住院了吗?”
“没了。”
“那先帮我保密吧,不要告诉别人,”她扯了扯被子闭上眼睛,语气疲惫:“我想好好休息下。”
方若华点点头,“好,不过笔录还是要做的,等下会有人过来,你配合就行。”
到了晚上,忙了一天的林予琴去医院看她。
从白天睡到黑夜,李如阳精神恢复得很好,吃着她带来的粥边和她聊天,忍不住感慨:“粥真好吃,小琴不管哪方面能力都好强,感觉没有你不会的事情。”
林予琴坐在床尾看着她,莞尔一笑:“有吗?”
“有,工作……厨艺……性格……连照顾人都很细心!”她掰着手指头数她的优点,话锋一转,眼角耷拉下来:“但是这样很累吧,你本来工作就很忙,我还老是麻烦你——”
“没有麻烦。”
李如阳话音未落,遭到林予琴的坚定否认:“我从来不认为有关你的事是什么麻烦。”
她愣了愣,轻哦一声。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许激动,林予琴理了理头发,转移话题道:“够吗,要不要再吃点?”
“不了,我吃饱了。”
病房陷入微妙的沉默中。
林予琴收拾好碗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她小口小口喝着热水。
察觉到她欲言又止的眼神,李如阳问道:“怎么了?”
“小葵,你……对迄今为止的那四个前任,有什么看法吗?”
“看法?”李如阳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我很少想这些,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觉得那四个人跟你不合适,”她留神注意李如阳的神色,按下心中隐隐的希冀,一面轻声道:“他们,都不是你的良人。”
李如阳先是怔住,随后很快笑出来:“哈哈,随便吧,反正我也不是谁的良人。”
不会爱上谁的人,当然不可能会是良人了。
听出她的意思,林予琴喉咙一涩。
不,不是那样的。
话到嘴边,这时一个电话进来,她看清来电人,只好敛起情绪将话题暂时搁置一旁,“我去接个电话。”
病房拐角。
“你愿意澄清就澄清,不要过问太多她的事,”林予琴眉眼冷淡,打断电话那边的争辩声: “我已经查到赵婧趁乱抹黑她的事实了,薛蔚,你帮不帮结果都不会改变。”
薛蔚说了很多,她一言不发听着,只是表情渐渐不耐。
挂断电话,林予琴的眉头总算展开了一点。
薛蔚同意出面澄清。
不管他出于什么心思答应帮忙,总归比她们单方面声明来得有力。
刚放下手机又一个电话进来,她抬手一看,瞬间变了脸色。
显示的来电人是:
穆女士。
林予琴没有接。
铃声戛然而止,然而短暂的平息过后,穆女士的电话一个接一个轰炸过来,像是她不接就不死不休一般。
深夜,医院住院楼冷冷清清的走廊上,林予琴靠着墙壁,拿着手机的手臂颓然垂下,仰头直视惨白刺目的灯光,露出少见的倦容。
*
推搡李如阳的人很快被抓到了,确认是池飞墨的私生粉。
她对池飞墨是近乎狂热的追捧,被抓后承认得知他的绯闻的第一时间就起了想毁掉李如阳的念头,并因此发生了去她住的地方蹲点、动手推撞她这件事。
事情算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慢慢走诉讼程序了。
“现在不用担心你的医药费了吧?”
抽空过来看她的宋元明随手拿起林予琴削好的苹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嗯……”
李如阳刷着手机漫不经心答道。
人是抓到了,不过事情也传开了,网上不少人在讨论她被私生攻击的事,越传越夸张,有的还绘声绘色地描述说她现在ICU里躺着昏迷不醒。
她无奈地摇头退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归平静的生活了。
有些认识的人好奇地问她情况。
徐青松显然也在关注这件事,得知了某些消息后,他连续好几天发信息给她。
电话和信息发得最多的人是苏榕,从最开始肉眼可见的焦急到逐渐平静,不难猜测是宋元明找借口糊弄了他,划拉到他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只有短短三个字。
【你在哪?】
“小明,苏榕不会在找我吧?”
“别提了,他超烦的,这几天老是问我你哪里,要跟他说你去旅游了吗?”
“不了,顺其自然吧。”
网上传开了,苏榕估摸着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吧。
不出所料,一个小时后他便出现在病房门口。
走到病床前时,李如阳还能听到他微微喘气的声音。
看着她苍白的脸,苏榕眼底的心疼一览无余,他有些站不稳,手臂抵住床头俯下身靠近她。
“疼吗?”
低沉磁性的嗓音有些发颤。
她摇摇头。
那双深邃的眼睛映出自己清晰完整的面孔,李如阳一时卡住话茬,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湿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脸上。
“等你可以出院了,搬到我家住一段时间吧。”
李如阳没回答。
苏榕的语气比刚才更软了几分,耐心劝道:“你家现在不安全,已经发生一次事故了,要是还有人图谋不轨怎么办?嗯?”
“我去小明家住。”
“她家……不大吧。”
那当然不能跟你家比了。
李如阳默默腹诽。
“挺大的,再多四个我也住得下。”
苏榕犹豫半晌后:“那我可以一起去么?”
李如阳:“?”
她扭头对着窗户,阳光照射进来,鸟雀扑扇翅膀时不时飞过。
苏榕小小心翼翼坐在床尾不碰到她,静静看着她扯过被子盖住脑袋。
片刻后,他担心闷久了对身体不好,于是微微拉开被子的一角给她透气。李如阳的手适时伸出被窝,指着床头柜上的背包闷声说:“我包里有一张诊断报告,你看看吧。”
听到诊断报告这几个字,苏榕身体一震,心不停往下坠落。骨节分明的手指悄悄在身侧握成了拳头,青色的经络随着动作鼓起。
是什么诊断报告。
他不想问,也不敢问。
苏榕一动不动,只是用悲戚的目光望着她,脸色发白,死咬着嘴唇。
所以……他们没有以后了,是吗?
如果剩他一个人,那余生除了回忆还剩下什么。
见他无动于衷,李如阳疑惑地坐起身想把诊断报告拿出来,苏榕的大手截住她的手臂,力道逐渐收紧:“可以治!不论是什么病,我们可以治好的!用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医生,我们……我们……”
他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浓密的羽睫扑闪颤动,漂亮的眼睛里隐隐有碎裂的星光,那张清冷如霜雪的脸显得脆弱又凄凉。
意识到他可能是误会了,李如阳赶紧解释道:“呃……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的是心理诊断报告。”
*
阳光照进病房,窗帘轻轻摆动,在地板上留下晃晃悠悠的影子,细小的灰尘在空中浮游。
苏榕站在窗户旁边垂眸看着手里的诊断报告,一米八几的身段挺拔如雕塑,阳光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曲线,嘴唇抿紧,看上去很严肃。
冷感症。
这种心理疾病他曾经在书上看到过,是很少见的类型。因为少见,研究人员的描述也很模糊,对于这方面尚有诸多疑问,目前只能确定他们不会产生强烈的感情反应,因而可以迅速切断与某人的关系。
患有者饮食起居与常人无异,故而绝大多数患有冷感症人并不会被诊断出来。
他印象中冷感症没有具体的治疗方案,研究者只是提出了一些如与人建立深度感情关系的建议而已,但谁都不能证明有用。
大概是出于顺序效应,刚才自己误以为她得了不治之症一时情绪跌到谷底,看见这份报告,苏榕竟觉得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望着窗外的风景,劫后余生的喜悦和看到报告的怅惘在心中翻搅。
总而言之,有个显而易见的真相——
她没喜欢过他。
转念一想,周引棠、池飞墨都和他一个待遇,心里似乎平衡了点。
他的接受能力和适应能力很高,在得出结论的不久后找到了答案:
无法改变现实,那就只能选择接受。既然她不会对谁动情,反过来就意味着他不会输给谁,不是么?
苏榕拉回思绪,将目光转向李如阳,她正露出两只亮澄澄的眼睛观察他。
“我知道了。”
他神色平常,走到她面前,随手把报告放在边上。
这下轮到她反应过度了:“就这?!”
“嗯。”
“我不喜欢你,你确定还要继续对我好吗?”
“小葵,喜欢是无法控制的事情。”苏榕抬起手指,亲密地沿着她的额头拂开凌乱的刘海,“而且,我不认为冷感症不好。你为了某个人受委屈、患得患失、心甘情愿去付出一切……”
“光是想象就令我很不好受。”
“哪怕某个人是我,我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状况发生。”
“我情愿自己做那个付出一切得不到回报的人。”
李如阳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冷感症持这样的论调。
他喜欢她,所以连同她的缺陷也一样认可。
承受不了他直接的剖白,她避开他的视线望向别处。
苏榕笑了笑,眉眼舒展。
他的笑很纯粹,不带一丝压抑和掩饰,只是单纯地扬起唇角,用热烈而坦诚的眼神看她。
“晚上想吃——”
宋元明闯进来时,看到这副场景,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们注意到她,两个人在暧昧的气氛里沉浸了好一会儿后,李如阳回过神,有些茫然的四顾:“刚才好像是小明的声音,你有听到吗?”
“没有。”
苏榕目光如融化的春水,始终只停驻在她身上,未曾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