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百味杂陈的思绪,李如阳沉沉睡下了。
夜已深,住院楼里偶尔从某个病房飘出一两声□□和咳嗽,顷刻又归于安宁。
下了班的宋元明准备再看一眼李如阳就回去休息,边活动颈椎捶捶肩膀边走到住院部,在病房门口看到一个徘徊的鬼祟身影正要进去。
“站住!你什么人?!”
对方转过脸,黑色鸭舌帽把刘海压下半遮住了黯然无光的眼睛,不过依旧能看出眼型很漂亮,脸被黑色口罩挡住,紧贴在脸上的布料描摹出精致的轮廓。
宋元明危险地眯起眼睛,这张脸真是化成灰也认得。
“池飞墨。”
“你来干什么?嫌害她害得不够多么?”
对方长指一勾拉下口罩,露出那张大众都认识的脸。
池飞墨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眼窝深深陷了进去,与那个荧幕上极受人喜欢的大明星判若两人,他张嘴发出的声音比想象的还干涩沙哑:“她怎么样了?”
宋元明两步并三步快速上前堵在门口,“你还有脸问,托你的福,在住院呢。”
“你是她的医生?”
“我是她朋友!”
“我要进去看看。”
“看什么看,你的粉丝堪比牛头马面,差点把她魂都勾走了。你本人亲自进去还得了!”
“你觉得她会想见到你么,王八蛋!这次幸好没有生命危险,那下次呢,下下次呢?你有没有想过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过着安然无恙生活了?”
对面人的面庞像油画的灰白色块,冷硬、界限分明,默默站在门口垂着头任由宋元明发飙斥骂。
“你的粉丝对信任你、仰慕你,他们明明做错了事却以为自己是在为你伸张正义,为你打抱不平!你有考虑过等他们反应过来这是在助纣为虐会作何感想吗?”
池飞墨是个我行我素惯了的人,这次却老老实实不驳一声听着。
只是宋元明骂完后,他又一次顽固地重复道:“我要进去看看。”
“没门。再不滚小心我叫保卫科。”
“我要进去。”
“……”
宋元明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她睡着了。”
“我只看看,不吵醒她。”
灯光昏暗的房间里,池飞墨朝宋元明指的那个病床走去,床上拱起的被子缓缓起伏着,俨然是睡熟了。
他立在床沿边,像一具僵硬的蜡像。
他是在探视时间之内进来的,躲在僻静的角落里一直等到深夜,确定这个时间她睡着了才偷偷过来。
真正见到她因为自己受伤,池飞墨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任性妄为和口无遮拦已然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他根本不敢去揣测李如阳心里会多讨厌他。
怔怔地看着她的睡颜,再没有勇气再上前一步,刚抬起的手臂顿在半空,没多久又垂了回去。
他已经没有触碰她的资格了,更没有机会奢求原谅。
看到苏榕为李如阳发声的视频,看到那个比他更优秀的男人坚定不移地选择站在她那边,池飞墨脑海里最先浮出的想法是原来他不是唯一一个在追逐过去的人。
在内心里,他把她比做隐藏在人群里的缪斯,并为只有自己发现而感到窃喜,早早地就把她圈为自己所有物。
事实上,她不止是他一个人的缪斯,在她的过去里存在着比他更值得的人,这个人拥有她的过去,以后还会继续陪她前行。
这个认知比起周引棠告诉他的那些话打击来得更大。
他蹲下身抱着头,如同海边的礁石般驻守在床边纹丝不动,边上是李如阳浅浅的呼吸声。
宋云明抱臂倚墙,看池飞墨蹲在那里,心情复杂地瞥向别处。
后悔有什么用呢,除了让自己的悲伤和内疚更刻骨铭心以外,对被伤害的人一点帮助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
池飞墨终于站起身,四肢似乎因为蹲久了而变得迟钝,最后他仔仔细细巡视了一遍李如阳,仿佛要把她刻进眼睛里,然后机械地走出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
一觉醒来,李如阳发现网上的言论翻天巨变。
先是周引棠表示他确与李如阳交往过,分手是他提出来的,目前双方不存在暧昧关系。
紧接着池飞墨工作室发声明称两人已分手,具体情况不便告知,不希望再占用公共资源。
然后是她的第一任男友薛蔚出面澄清有关她插足自己感情的谣言,并且揪出背后散播谣言的人正是赵婧的朋友……
【这都能反转???】
【所以池飞墨说的是假的咯】
【哪假了,周引棠说是前任了,苏榕不也承认在重新追她么,池飞墨没说错啊,假的是她做小三的事,那可不是池飞墨说的!】
【啊对对对!你家主子说什么都对。】
【就我一个人觉得这个女的不简单么,所有前任都出来替她说话】
正当她飞快刷着新闻,房门被扣扣敲了两下,抬头一看,一个戴着墨镜身材袅娜的女人站在门口。
徐月摘下墨镜,露出一双伤感疲倦的桃花眼。她今天穿的是平底鞋,闷重的鞋声随着她的步伐逐渐靠近李如阳。
“伤重不重,情况还好吗?”
“还……算好吧。”
徐月凑到她面前,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观察头部的伤势。
李如阳突然想起那天她猛地亲了自己一下,脸色有些不自然。
确认没有大碍,徐月如释重负,自责道:“对不起,是我教子无方,害你遇到一堆破事,你应该很后悔和他在一起过吧?”
“不好说。”
后不后悔不知道,想揍他是一定的。
徐月顿了一下。
“事情阿姨已经了解清楚了,都是飞墨这小子的错,我已经派人严加看管他,以后不会让他胡说八道了。”
她平静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所以——”徐月小心试探问道:“能不能……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李如阳扬眉一扫,徐月立马补充道:“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恨他,恨不得掐死他,我完全能理解你的心情——”
她说到后面叹了口气,“可他总归是我儿子,如果你愿意和解的话,要多少和解费都可以。”
“在网上发文道歉也可以吗?”
徐月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问道。
二人双双看去,林予琴拎着保温盒面无表情走进来。
徐月友善询问:“您是?”
“她的律师。”
“律师小姐,这件事其实是误会——”
“不是误会,是诽谤。”
林予琴漠然打断她。
“因为他的诽谤导致许多人网暴她,情节严重,我们有权提起刑事自诉。”
刑事自诉。
听到这四个字,徐月心底咯噔一下,有些慌乱,少时她恢复镇定,脸色严肃起来。
“所以,不考虑和解吗?”
林予琴看了一眼李如阳,后者正盘腿深思。
徐月信誓旦旦保证:“只要你们同意不起诉,不论是什么条件我都愿意接受。”
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如果她们不愿意,飞墨就真的别想在演艺圈混了。
“算了吧。”
徐月和林予琴同时抬眼望去。
李如阳不咸不淡吐出这句话,轻轻摇了摇头。
“他认错了也没什么用,只是多一个人被网暴而已,原先骂我的可能会转过头骂他,或者我俩一起挨骂,反正总能找到话头的。”
对上她平静的眼神,徐月惭秽地移开目光,不自然地拢了拢头发,一边为心头悬的大石落地感到一阵轻松。
“不过他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吧?”
徐月一口应下,“当然。我会把他送出国离你远远的,不会让他再来烦你,还有和解费我也会按你的意思给。”
李如阳用询问的眼神望了一眼林予琴,林予琴思忖一会,点点头。
在徐月和李如阳商量赔偿的问题时,林予琴放在她床边的手机响了,李如阳伸长脖子瞄了一眼,对正在盛粥的林予琴喊了一句:“小琴,有个穆女士找你。”
林予琴盛粥的手一歪,热粥倒在端碗的另一只手上。
“没事吧?!”
李如阳掀开被子起身把她手里的碗拿开,徐月抓了一把纸巾递过去给她。
“没事,不用担心。”林予琴接过纸擦了擦手,脸上很淡定,动作却慌忙抄起手机快步走出去:“我接个电话。”
另外两个人只当这是个小意外,徐月继续半唠嗑半认真地谈着赔偿,冷不丁被李如阳抓住手臂,她错愕地看着自己小臂上多出来的手,抬头便看到李如阳换上一副十分正经的模样注视着她。
“怎、怎么了?”徐月忐忑问道。
是反悔了吗?
“关于赔偿,或许我们可以用另一种形式来解决。”
李如郑重其事说道。
徐月一头雾水,纳闷地望着她。
“有件事需要请你帮我个忙。”
*
“八位数?!你答应了?!”
宋元明不可置信地大力拍床。
“嗯,”李如阳点了点头,“毕竟池家家大业大嘛,跟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也很困难。”
她轻挠了挠额头,虽然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
八位数是徐月提出来的,她倒情愿赔偿对半砍再对半砍,作为交换在她委托的那件事上更上心些。
算了,木已成舟,就看以后池家的表现了。
“算了,你说的不是没道理,普通人就是很难跟这些有权有势的家伙斗。”宋元明一屁股坐在病床上烦躁嚷道。
“是啊……”李如阳附和地耸耸肩。
她早经历过一次了,自然洞若观火。
“哎!我肚子饿了,还有没有苹果啊——”
宋元明后仰躺倒,张开双手大喊。
“压倒我腿啦!”
“我很轻的~”
“腿已经扁了!”
对于她们的打闹林予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靠在窗户边眺望外面的风景。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有心事。
等林予琴回过神来,意识到房间内没了打闹,她们安安静静盯着她有一会儿了,笑着挑起话题:“那个粉丝的律师今天联系我了,说是愿意道歉赔偿费用,想和解吗?”
“反正没什么事,和解就和解吧,医药费和住院费也算她的么?”
“当然。”
“那我再在这里多呆两天!”
宋元明唏嘘:“小葵还挺睚眦必报的呢。”
李如阳一脸理所当然,卷卷被子躺下:“我是小·心眼 ·葵。”
网上关于李如阳的事情几乎删了个干净,偶有人还在讨论她,除了一些用极其难听的脏话辱骂她的被林予琴和方若华揪出来起诉以外,其余的基本可以忽略。
周引棠为此也费了不少精力。
徐雪从周引筝那得知以前做的事东窗事发后不仅不觉心虚,还因为他出手帮李如阳感到大为光火,气势汹汹杀到他的办公室质问他。
“周引棠,你们分手是我做的局,怎样?!”
“当时你差点就被逮捕公司险些落到周明礼和胡茵他们手里,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想去找那个女人!”
“她就好到天上有地上无是么,”徐雪气得指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脸上扬起冷笑,牵动出来的皱纹显得有几分狰狞,“连你的亲妹妹也比不上她吗?!连我这个妈也比不上她吗?!”
“多少女孩子胜过那个女的千倍万倍你就是看不见,你就是非得吊死在一棵树上,你和飞墨两兄弟都是瞎了眼才看上她!”
徐雪尖锐的嗓音回荡在办公室里,满腔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碧绿剔透的翡翠随着手抵在桌上磕出一声响动,边上的周引筝站得板正,噤若寒蝉。
周引棠坐在大办公桌后冷冷地注视她发完飙,蓦地竟觉得好笑,他的母亲没有贵妇的仪态也没有董事长的威严,反而和街头泼妇没两样。
他已经听倦了这些换汤不换药的东西,转了转电脑椅低头看起文件,神色慵懒:“说够了没,要吵去自己办公室吵。你是想让公司的员工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吗?”
徐雪难以置信他会对自己这么说话。
“你说什么!?”
他从容地啜了口热茶,“收一收你的情绪,这里不是菜市场,我也不是你可以讨价还价的对象。”
眼看周引棠不想理会她,徐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
“你很爱她,那你了解她吗,就算没有我促使你和她分手,你们一样不可能!”
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摔在桌上,周引棠斜睨一眼,没有接过来看的打算。
“你知不知道她有心理疾病?”
徐雪双手撑着办公桌俯身注视他,眼睛闪着轻蔑的幽光,一字一字道:“冷、感、症。”
“可惜啊,你对她再好,她也不会爱你,像这种得不到结果的东西你争个什么劲,有什么意义?”
“她可以一次又一次甩掉你不要你,跟扔掉垃圾一样。”
周引棠抬了抬眼皮,瞳仁幽深淡漠,依旧是一派风平浪静,没有如她意想中的表现出诧异和惊惶。
他伸手拉开右手边最上层的抽屉,拎出一本心理学的书籍掷向她。
“从第45页开始是讲解冷感症,到76页,你要拿去看看。”
“……你知道?”
“知道的应该比你多。”
“那你——”
周引棠放下茶杯,深褐色的滚热液体溅出几点在手背上,眉头却皱都不皱一下,“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想要什么,可以了吗?”
在苏榕表明前男友的身份后,曾经以不打探对方过去为基本尊重的他突然觉得很有必要彻底了解李如阳,他对她的一切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但凡有关于她,事无巨细,他一定要了如指掌。
冷感症就是这么冒出来的。
从专业人士那里得知关于它的症状时,周引棠竟出奇的冷静。
回忆起专家的解释,他突然轻笑起来。
“真特别。”
徐雪和周引筝立即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她不爱我,可她为我做的比口口声声说爱我的人多得多;她感受不到爱,却能让我感受到,”想到她,语气无奈又温柔:“不是很特别么?”
他的母亲简直要气疯了,破声道:“放屁!你搞清楚她根本不需要你,她唯一有可能看上的只有你的条件!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
一边的周引筝怯怯补道:“是啊,哥,你不要执迷不悟惹妈生气了。”
他一记危险的目光淡扫过去:“我让你说话了吗?”
周引筝识相闭了嘴。
“我们交往整整两年从没发生过争执,一个有和没有完全没两样的小毛病被你们说得像是什么不治之症,当初要不是你们从中作梗我们现在一定过得很好。”
“真要说起来,索取的人是我,毕竟和她在一起幸福的是我,而我却给不了她对等的情绪价值,很明显她才是感情里受到伤害的一方,给她再多物质都不过分。”
这一席话听得徐雪目瞪口呆愣在原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办公室一时只有周引棠悠然喝茶翻文件的声音。
半晌,她反应过来,手臂一张将桌上的文件扫落大半,怒不可遏。
“周引棠你有本事!以后不要认我这个妈!我没你这种儿子!你给我滚!滚出去!”
他霎时脸色剧变,眼睛阴沉幽暗像浓墨染开遍布瞳孔,浑身散发出刺骨的寒意。
“我是你儿子?我怎么不觉得。”
“我更像是你扩大周家商业版图的联姻工具,好让你做风光无限的周氏集团董事长!”
“你还不如胡茵,至少她不会把周明礼当成工具!她好歹敢替儿子把杀人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换做是我们母子,我还真说不准你会怎么对我!”
周引棠起身绕过办公桌居高临下看她,冰冷的目光泛起一丝嘲弄,他咧开嘴角扬起一个渗人的笑,笑得阴森。
“不要被自己幻想出来的母慈子孝骗了,我们一家三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是你的孝顺儿子,你以为你的女儿就很听话?要我发给你看她在国外半夜三更在酒吧喝到不省人事在夜店和别人打架乱搞的视频吗?”
“哥!”
周引筝惊声喊道,徐雪闻声转头难以置信的瞪着她,脚步一个趔趄。
周引棠冷嗤一声。
这就接受不了了。
她可是在他四面楚歌的时候亲手掐断最后的依靠。
他的母亲大概永远理解不了那种绝望。
徐雪回过头发现他脸上阴森森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面具一般空洞麻木的表情,脸庞干净无暇,却只剩下一种疏离至极的冷漠,令人不寒而栗。
徐雪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怯意。
她的儿子和以前不一样了。
周引棠的羽翼丰满了,他的阴影完全可以将她笼罩在其中,即使她采取任何手段也无法再阻拦他的脚步。
“你还想继续做周氏的董事长,就不要再来插手我的事。”
他随意踩过洒落在地的文件,回到大办公桌后坐下,神闲气静。
“要不然你就退休,或者我帮你退休,如何?”
“你敢?!”
“哪有什么敢不敢的,董事长年纪大了退休是很正常的事情,对吧?”
接着,他目光一转,矛头指向一直缩在角落装鹌鹑的周引筝。
“你平时煽风点火惯了是吧,以后在我面前最好夹着尾巴安安分分的,否则,这么操心我的终身大事,不如我也给你介绍介绍。有个合作方莫总四十岁离异有两个孩子,不用你生儿育女,嫁过去应该不错;哦还有那个瀚京酒店老板的小儿子,虽然相貌和脾气不太好,喜欢打女人,至少家世很符合妈的要求,妈,你觉得呢?”
周引筝面如死灰,愣了一会儿才扑过去死死扯住他的手臂求情,整个人都快崩溃了:“哥!我不要嫁给那些人!那个酒店老板的女儿是我的死对头她不会让我好过的!我不要我不要!!”
周引棠面无表情盯着她直到她心里发毛,他慢条斯理抽出自己的手臂。
“聒噪。”
她声音发颤:“哥……你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一直对我很好的,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好过,”周引棠深深呼吸了口气,眉眼舒展开来,笑意盈盈:“我发现,只要我和你们一样多为自己考虑些,一切都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