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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利举着蓝色的小伞走在佩妮身侧,他踢起的水花不时溅到她的丝袜上。

    这已是萨里郡下雨的第十三天。他无聊地转动伞柄,伞面印花随之旋扭,头顶的天空由灰色化为蓝色。蓝色比灰色好些,但依旧很无聊。他更喜欢红色。

    一旁的孩子在和妈妈抱怨今天的午餐有讨厌的鳕鱼,还有人吵着想要一件和别人一样的雨衣。而哈利习惯聆听,他不时仰头偷瞄佩妮的脸色。迎面飘来的雨从伞下穿进,将她的刘海染成深色,贴在额头,弯曲成绺。

    老师说他今天表现很好。

    幼儿园的每个小朋友都表现很好。但对哈利来说获得这样的表扬需要付出超乎想象的忍耐。好在他已习惯忍耐,并逐渐学会了忍耐的正确方法。

    要原谅。只有原谅才不会让积压的情绪化为隐形的炸药。

    而原谅的最大理由是不在意,不在意是种美德。

    当马克又领着那群头发都没长全的孩子冲他大骂的时候,他的视线往往落在远方,想昨天拉着佩妮去甜甜圈店时,街角依旧没有小黑的身影。当老师以一种监视的态度指导他刷牙的时候,他在反复咀嚼那个卷发男子含糊不清的说辞。

    他确定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即使马克反复强调他是在作弊,装神弄鬼,老师持续怀疑他偷偷带了违禁物品进入幼儿园,但他清楚,他没有。他能将蜡笔揉碎了变成花,他觉得那很美。

    关于花瓶与水龙头,他很抱歉,不过他也相信既然他有办法把他们弄坏,就会有办法让他们恢复原样,只是他现在还不会。他可以学习,就像学习写阿拉伯数字一样学习如何一笔一划地修复花瓶。

    他又想起了库兰叔叔。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库兰轻轻一挥手,就让客厅布置整洁的场景。

    要是能早点让库兰叔叔看到他的能力就好了,可惜库兰叔叔消失了。不过现在他几乎认定了他和库兰是一类人,即使库兰对他的关心程度只有对佩妮的十分之一。

    哪类人?爱丽丝问他。

    哈利也不知道库兰是什么人。神奇的人,他回复道。

    类似马戏团的演员?还是养鸽子的魔术师?爱丽丝边舔着甜筒边缘快落下的冰激凌边问他。她向幼儿园的栏杆外扔了块手帕,然后顺利以捡手帕为借口溜了出去,在路边的推车上买了两只甜筒。她喜欢哈利把蜡笔变成粉末的过程,所以她送了他一只。

    当然不是,是更神奇的人。哈利吃得明显更快,巧克力冰激凌沿着他的嘴唇留下一个黑洞。

    那你的意思是他有魔法?爱丽丝随意地说。还是说巫师?

    这个词出现的时候,哈利再次感到有电流从他的身体流过。那个卷发男人也说过,当时他的感受和现在一样。一种能量在他的身体里充盈。

    我想你是对的,他说道。可脑子里的电流声太大,嗡嗡,他听不见声音。

    他看到爱丽丝的嘴在动,很难分辨她说了什么。他猜她没听清,所以又大声说了一遍。

    于是爱丽丝的甜筒在电光火石间裂开了,里面化得差不多的冰激凌全落在她的裙子上。

    哈利想他又犯错了。爱丽丝突然起身,瞪大她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正当他开始思考明天中午是否连这个角落都不再欢迎他,爱丽丝把头凑到他面前。哦天哪,她的鼻子可真可爱,他没出息地想。

    上帝啊,你真的会魔法。她如此说道。

    下午老师在检查仪表的时候询问爱丽丝的裙子是怎么回事。哈利很紧张,他不想今天再让佩妮姨妈提早接他回家。

    哦,马克偷偷买了冰激凌,我劝他别这样,没想到他就把东西扔在了我身上。爱丽丝摊手,做出无奈的样子。哈利可以给我作证,她说,随即转向哈利,冲他眨了下眼睛。

    哈利知道自己不能说谎,佩妮姨妈不喜欢他说谎。他没有说谎的习惯。可他身体里有种不属于好孩子的躁动因子在活跃,他的绿眼睛闪了两下,对上老师的目光,故作诚恳地点了点头。顺便舔了舔嘴角,把没擦干净的证据清理掉。

    这种心照不宣的合谋与有趣的恶作剧带来的多巴胺来得迅猛,消退得也快,以至于在回家路上哈利就已陷在一种与阴雨天极其相符的空虚中。

    佩妮问他晚上要吃些什么,家里有番茄罐头和玉米罐头,可以做炖菜。这只是照例询问罢了,以佩妮的厨艺并不能组合出什么新东西来,而哈利一直都是配合的工具人。

    但今天不一样了。爱丽丝狡黠的笑容与她夸张的夸赞都令哈利心中涌现出一种想要冒险的冲动。他跃跃欲试。

    他说他想吃炸鱼,事实上今天中午才刚吃过。他也不怎么喜欢鱼。

    可佩妮不会知道。她既没有听路人说话的习惯,也没有分辨他真实喜好的能力。

    哈利突然提出的要求令她有些为难。但她很快就答应下来,因为满足哈利的要求是她现阶段获得存在感的最有效途径。

    她想让哈利和她一起去超市,他却说他急着回家完成绘画课的作业。

    这不是理由。

    可哈利显得非常着急,他难得表现出这种急切的样子。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摆弄伞柄。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伞面在她眼前以顺时针飞快旋转,似是在催眠。

    佩妮锁上了厨房的移门,哈利在茶几上安静地涂鸦。出门前她又回望了一眼,他依旧专心地低头在纸上涂涂画画。注意到她的视线,他抬头和她说了句再见,佩妮姨妈。

    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是不安全的,非常不安全,佩妮知道。

    可是哈利想吃鱼,哈利希望她出去买一条鱼,哈利希望她离开家出去买一条鱼。

    她几乎是着魔般地离开了女贞路4号,前往最近的超市。不远,来回不过半个钟。

    冷冻区的冷气把她额头半干的刘海吹成了冰面下的水藻,冻得她头晕。因此在拿到一盒切好的银鳕鱼后,她朝着背离收银台的方向走去。

    越走越远,她路过了新鲜的青椒和菠萝,路过了成堆的膨化食品与速食,路过了打折促销的临期食品。头戴奶牛帽的年轻女孩问她要不要试一试新鲜的牛奶,她停下来尝了一小杯。然后她路过了新鲜的青椒和菠萝,它们被离奇地摆放在一起,路过了堆成金字塔型的薯片与杯面,路过了被丢在一框里的临期食品。头戴奶牛帽的女孩画着上扬的眼线,漫不经心地问她要不要试一试维奇农场新鲜的牛奶。

    然后她路过了细看有瑕疵与磕碰的青椒和菠萝,路过了……

    小姐,你在找什么?需要帮助吗。穿着红色背心的工作人员拦住了她。她回过神来,说她需要买一条鱼。

    是鳕鱼吗?对方问。她说是的。

    工作人员以奇怪的目光盯着她,然后将她引到了冷冻区。她拿了一块切好的银鳕鱼。

    结账的时候她发现她买了两块。

    抬手看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开门前佩妮顺着客厅的窗子向里看,蜡笔和纸都完好地摆放在桌上,地毯也很干净。

    背景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钥匙转动的声音隐匿在其中,就好像她变了个魔术。

    因她的进入客厅不再空无一人。她没出声,静静地把买来的东西放进水槽。这种空旷的感觉令她仿佛置身于五年前,她轻快地哼完了一首流行歌曲。

    厨房的门锁声音很大,引起了回音,丁零当啷。回音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看来这又是一个魔术。

    她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无人应答。她转而去敲哈利的房门,上头贴着一张哈利的画,风格抽象,但依稀可辨是她和他的样子。

    最后她来到了自己的房间前,应该没有人会敲自己的房门吧?她上一次这么做还是在科克沃斯,莉莉因为做错了事被爸爸骂,偷偷躲进了她的房间。

    她敲了三下,里面安静得出奇。

    把手搭在门把手上时,佩妮的心跳得缓慢而有力。她觉得自己在玩一场游戏,这一局里她是老鹰,她要抓住不听话的孩子,她有资格这么做。同时她也明白,游戏里的反派在现实中没有一点威慑力。

    但在游戏里她不得不参照流程。她刚走出迷宫,以游戏设计者预料的速度。现在她要亮出锋利的爪子,这样才能提高游戏的逼真度。

    门被推开,里头没有开灯。她的影子如恐怖电影里的那般躺在地上,高大而暗淡。

    乍一看房间内没人。借着客厅的光可以看见床罩光洁无痕,远处梳妆台上的东西也以应有的顺序排列着。佩妮慢悠悠地按下了开关,屋顶的吊灯亮起。

    她如执行任务般坚定地向前走去,刚才的妥协与迷失似乎都是在为这一刻铺垫,她决定好去接受既定的审判。

    在床的另一侧,紫罗兰色的床罩边浮现出半颗棕色的脑袋。

    她缓缓捡起这颗误入的栗子。它没有消失,说明游戏仍在继续。是时候迎来胜负了。

    “找到你了。”

    她轻柔地说,声音温和到哈利怀疑她真的只是来叫他吃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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