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别院。
花树下，石桌上，一壶酒，三菜一汤。
“哎，装的我好辛苦。之前多有得罪，还请郡主见谅。”坐在我对面的“卫云峥”撕掉了嘴巴上的假胡子。
“所以卫家大少主卫云峥是女子？”
“不，卫云峥是男子，却不是我。卫云峥是卫二少主，是卫大少主卫芸的弟弟。”她向我解释到，嘴角挂着笑意，看向我的眼神和之前略有不同。
心中充斥着一丝疑惑，顺着卫芸的目光向后仰头看去，只见：身着素雅的卫云峥站在我身后，手中端着一碗红枣薏米粥。
一叶花瓣落在他的肩头。
他与时光在这一刻定格成永恒。
“今晨不见你，桌上醒酒汤没喝。怕你空腹难受，煮了粥。”
我起身直面他，那么近的距离，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咳，我人还在这儿呢，你俩注意点儿行不行。我怎么从未发现我这弟弟嘴巴跟抹了蜜一样。”卫芸手指轻叩了桌面，我与他才醒过神来。
在我们落座的时候，耳尖都泛上了一抹红。
“哎，男大不中留啊……”卫芸带着看戏的表情扫过我们的脸，我和他心照不宣只字未提昨夜发生的事情。
“你们昨晚……”
我立马给卫芸盛了碗汤，“芸姐姐喝汤。”
“郡主，你和云峥的婚约是否还作数？”
“我……”
“芸姐姐并非设局害你，只是卫家苦衷，日后的某天我再告诉你。”卫芸为我夹了块肉，示意我不必拘谨。
卫云峥将红枣薏米粥放到我面前。“我不想瞒你。外界传闻没错，我自幼体弱多病；医师曾坦言我终不及十七。上苍眷顾，下一个生辰便可及冠。”
“那个，我，嘶，对，今日四宝坊有个大买卖，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慢慢聊。”卫芸拿起桌上不久前被撕下来的假胡子又重新粘了上去，临走时还轻拍了一下卫云峥的肩。
现在只剩下我和卫云峥二人。
“空腹不易吃过于油腻之物，但白粥寡淡，所以放了两颗红枣。”
他将瓷碗放在我面前。
手心拢住瓷碗时，暖意透过皮肤传到心中。在我自己都没发觉的时候，嘴角还是往上了。
我浅浅喝了口粥，浓稠沁口。
既然我昨夜都已经大胆到做出那样的事情了，现在解释也只会是越描越黑，还不如大胆一点。
“你倒是坦诚。”我放下手中的小匙，一手支着头看他，“外人眼中的卫大少主‘卫云峥’其实是芸姐姐。那我现在私下该怎么称呼卫二少主，是小郎君还是云峥又或是别的什么呀~”
只要主动权掌握在我自己手中，那局面就由我来掌控。我才不能让他察觉我的不自然，哪怕一丝、一点都不可以！
“婚书之事，你若不愿，我不会逼你。”
“那怎么行，那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写明白了，我，夕明郡主曲毓安是你卫云峥的娘子。何况，我这个人是最讲诚信的，签了的字据怎么好抵赖。除非，那本就不是你亲笔所写。”
我再向他靠近了一些距离，本就不大的石桌上，我都能清晰听见他的心跳声。每一次的撩拨，都会加剧心跳起伏。
“你的债，我自是要还；两清后，你再立婚书再娶我一次。可好？”
我不曾料到他竟突然俯首靠过来，“曲毓安，你的心乱了。”
“你，刚刚叫我什么……”
咫尺的距离，四目相对，轻颤的睫毛和独属于他的气息，我捂住快要从胸口里跳出来的心。我以为我的游刃有余在他强装镇定面前也不过是半斤八两。
“什么嘛，明明是你的心跳声。”心虚的时候，就连说话都是气势不足的。
“曲毓安，你想赢的，我便不会让你输。”
他的一双含情眸，实在叫人难以抵抗。我撇过头去不再看他，因为我知道，我只要再多看一眼，就会沉溺于他的眸光之中。
原来，那日我和元娘的谈话被在隔壁雅间的他听了去。后来许韩闹事，假弹琴那次他看在眼中却并未揭穿；许韩伤我，也是他出手护我；与张爷的赌约，他更是暗中帮我。
回到侯府，沐浴完后我躺在床榻上。眼前浮现想的是卫云峥那蛊惑人心的双眸，这算是犯花痴加恋爱脑晚期。
苏珞进屋见我模样，调侃道：“苏珞从前觉得郡主唯爱钱财，现在又多了一点，贪恋美色。”
“贪财好色是人之本性，更何况我是真的喜欢他。”
“只是因为美色？”
我从床榻上支起身，双手撑在身后。
“不全是。初见，是他踏光而来；他每每出现都戴着面具，我没看清过他的样子，只是记得他眼睛格外好看。”
“还说不是贪图美色~既然是这样，那‘卖身契’，不对，是‘婚书’。那‘婚书’的事情郡主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等债务还清一笔勾销。感情是感情，生意归生意，说到底这‘卖身契’是一桩交易。于他，于我，都是不公平。我不想让这一纸契约规束我们中的任何一方。或许在一点点还债中的哪一天，我发现他也并不是我想得那么好，也就不再喜欢了；我还有时间慢慢考虑。若他于我无情，及时抽身，方不会情深害己。”
“倘若卫公子真是美玉无瑕一般，郡主就不怕郡马爷被别家姑娘抢走？”
“君子如兰。他若真那般好，便是他本身足够好；我也想他自己做选择。苏珞，这世间多薄情郎，却少痴情人。诗有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苏珞回去定将《诗经》中《氓》一篇熟记于心。”
胳膊撑累了，我准备直接倒下，手却摸到了之前卫云峥写的信。
我拿起信看。
信上书：郡主想知道的，在下必然给郡主一个满意的答案。未婚夫婿卫云峥落笔。
“这纸？！”
我直接坐了起来，用手捻了捻信纸后又将信纸往鼻子前嗅了嗅。
“郡主，这纸是有什么问题嘛？”苏珞见我神色变得凝重，试探着问出口。
“是梅纸。”
“梅纸？哦，苏珞想起来了。之前郡主说过曲家秘史中，梅纸是曲家中都帝一手研制，经过特别的梅香特别熏制，是只有君家影卫联络用纸。那？！”苏珞惊讶地捂住了嘴。
“自‘暗影’绝迹后，百年内再无人用梅纸。所以即便梅纸与其他纸一起，梅纸所用梅香与正常梅香还是存在细微的区别，普通人自然也是区分不了的。也就是说只有曲家人才能分辨。”
“那卫公子……”
“梅纸属机密传信，一般人不可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
熙和十六年，皇兄曲北萧年十八，我六岁。
那日我记得我和那些送进宫中听学的姑娘公子们在下学后玩起了捉迷藏。我一个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藏书阁。
我推开了藏书阁的门。
我发现窗柩边占了一个人。他便是我的皇兄曲北萧。
我一直以为皇兄是无所不能的。他是万人敬仰的君王，此刻却孤身一人站立于此，望着某一方向久久不能释怀。高位孤寒，无人相伴，日日，月月，年年都是如此。
偌大的藏书阁中，皇兄给我讲曲家秘史。
“小妹，藏书阁内记载了曲家所有的过往。往后你若是想知道什么，便可来此。”
微风吹散了薄云，皇兄牵着我的小手，踏上皎洁月光铺满的青石路。
但童稚的我又怎么会料想到在多年后的某一日会重回藏书阁，发现暗室，发现曲家隐藏的秘密。
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为了弄清楚梅纸一事，我还要再去卫家。
明面上所有人都知道我夕明郡主如今只有一个最大的债主，那便是卫家，但外人如何能知道内里的门道。
欠债人去债主家分期还款有什么问题，去卫家也就变得顺理成章，更不会被人拿姑娘清誉说事。
我在临近正午时分进了卫家。而后直奔卫家后厨。
“拜见郡主。”
“不必拘礼。”
苏珞将一些银两塞到膳夫和主厨手中。“今日你们休息一天，这里就交给我们郡主。”
等膳夫和主厨走远，我和苏珞对视一眼，信心满满开始干活。
“郡主，襜衣。”苏珞将襜衣递给我围上。
“苏珞，怎么点不着啊。”我从灶口探出头问她。
苏珞放下手里洗菜的活儿，过来和我一起倒腾生火。好不容易点着了，这给我两呛得。差一点，真的就差那么一点儿，我的头发就要烧到了。
不一会儿火苗又小下去了，我不断扇嘴里还重复嘟囔着“别灭”。
潘伯闻着烟炭味进了后厨。
潘伯作揖见礼，“郡主，您这是在……”
“咳咳咳，潘伯，如您所见，这火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潘伯替我将火生好，叮嘱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卫家不愧是中都第一钱庄，连后厨准备的菜都是种类丰富齐全，有一瞬恍惚觉得皇兄宫中的膳兰轩也比不得卫家后厨。
这么多材料足够我实验做饭，但我也知道果蔬粟谷来之不易不能白白浪费，便选了几样能做出一道菜品的几样食材。
锅中油开，我将刚刚根据心情随意切的大小不一的番茄，入锅、熬汁再盛出；接着将蛋放了进去……一步不落，出锅还不忘撒了点葱花。好一番折腾，这道“秋月映红妆”总算是完成了。
“好香啊~”苏珞猛吸了一口飘在空气里的香气。苏珞扭头对正在整理灶台的我说，“郡主什么时候学会的做菜？”
“我也就会拿手的这一道菜。”
我将刚切好的蔬菜下锅，往里面还加了五谷杂粮，切了点肉丁，做了一个大乱炖。
“那郡主现在是在……”苏珞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答案，看了一眼那盘奇怪的大乱炖，畏惧的做了一个吞咽动作。
做菜渐入佳境，就这样捣鼓出了一个三菜一汤。
“大功告成！”
当转头看到对方的花猫脸时，我和苏珞都笑出了声。
“郡主，您这脸还是擦擦再去见卫公子吧。”苏珞走到我身边，从怀中掏出一条丝帕。
我看着水缸中的倒影，笑着说：“不，就这样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