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树下。
苏珞摆好碗筷，我将三菜一汤端上来。
“郡主，你这是……”坐在我对面的卫芸指了指我脸上的烟灰。
我抬手随意抹了两下脸，随后也自然的坐下。“这个嘛？没事。你们快坐下尝尝。”
“我今天也算是沾了云峥的福，有生之年能亲口一尝郡主做的。”
卫芸要来夹特意放在卫云峥面前的这道“秋月映红妆”，我赶紧起身给卫芸盛了一碗用蕈做的鲜汤，放到她面前。
“这‘如意生财’的第一口自然当属芸姐姐。老话说，饭前一碗汤，胜过良药方。”
“谢，谢谢郡主。”
卫芸喝了第一口汤觉得味道好怪，再喝一口，有点上头；第三口，还不错。
“快尝尝我的这道拿手好菜‘秋月映红妆’。”
我满怀期待的看着卫云峥，希望他能赶快品尝一下，然后夸赞我几句，却不想他没有动筷，而是从怀中掏出丝帕，倾身靠过来。他一手轻托我的下巴，一手温柔擦拭我的花脸。
“你都看出来我是故意的了。”
“嗯。”
一个明知故问，一个心甘情愿。
“卫家饭菜就是好吃，无论是家宴，还是昨日的三菜一汤，我都很喜欢。所以今天就当报恩了。”我边说边凑近他耳边悄声说，“还有，不仅是菜，就连人，我也念念不忘呢。”
句末的几个字被我有意的加重延长，闻言，卫云峥手上的动作一顿。
“姐姐的命不是命，是你们两个人感情的垫脚石。”看到我和卫云峥亲昵的模样觉得没眼看，嘀咕了一句后又喝了一口汤。
接着卫芸夹了一口我的大乱炖，艰难地咽了下去。她顺了顺胸口的气，“我说，咳咳，咳，郡主，这个菜做得好，下次别做了。”
看卫芸姐姐艰难下咽，被胀红的脸，我大概能知道那道菜做成什么样子了。
“那，卫云峥你别吃那些了，我去把膳夫找来给你们重做。”我刚要起身，他拉住我的手，示意我坐下。
卫云峥从乱炖中夹了一片肉片，在口中咀嚼了两下，“下次可再多熬制一会儿，肉再熟两分口感更佳。”
接着卫云峥又舀了一勺玉米粒和豌豆，“调料未必一次放的准，若是需要再加一次，炒匀后还得再尝尝味道。”
然后他尝了一口‘秋月映红妆’，笑着说，“恰如其名。”
卫云峥拿过我的小勺子，在我的那碗米饭中舀了几勺‘秋月映红妆’中的番茄汤，眼中含笑看着我说：“初次尝试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言语也是一门艺术，有人喜欢平铺直叙指出问题，有人喜欢委婉隐晦表达意思，但总有一个人会顾及你的每种情绪，也恰到好处给出解决方案。
而卫云峥，就是这样一个人。
卫芸赶紧也夹了一口蛋，竖起赞许的大拇指。“名字好听，也好吃，跟其他几道菜味道都不一样。这个蛋恰到好处的嫩；番茄虽然切的不太齐整，但是汤汁浓稠。‘秋月映红妆’确实妙哉。”
第一次下厨，虽然有很多改进的地方，但怎么不算是可圈可点呢。所以，还算是……比较圆满了吧。
用过膳后，我和苏珞坐在回去的辇轿里，苏珞见我愁眉不展，问道：“郡主是在犯愁？”
“苏珞，我觉得做饭我做饭是有天赋的。所以，本郡主决定了——再去好好进修一下厨艺。”
“郡主是为了喜欢的人洗手做羹汤呢？还是说发展一下天赋赚钱还债主呢？”
“两者兼有之。但下厨是为了我自己的喜好，不代表日后我就要被贴上‘下得了厨房’的贤妻良母标签。我虽为女子，但若将某件事做到极致，这份成就感将来某天讨好自己的最好证明。”
一连两个月，我到处奔走作工，就连芸姐姐的几番私下邀请都被我拒绝了。
作工实在是太难了，四处碰壁。
想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却被诸多要求中的某条直接淘汰；找一份长久安稳的工作，不仅来钱慢且收入并不会太多。
屋外莺啼婉转，曦光浮沉。
我盘腿坐在床榻上，将账本摊放在自己的双膝之上。
我将之前作工零碎攒的银子一一登记在册，但是想要还清债务还是差很多。此刻的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直接往一边一倒，躺平在床上，回忆这些日子四处作工的经历。
为了还债，我学着做插花手艺，却被屡屡刺破手指，手上留下了几道细小浅浅的疤痕。甚至有一次因为没有将花卉识别清楚，将两支相似的花缠在一起，结果自己误打误撞吸入其中一支含有毒花粉的花而在家中昏厥了一天一夜。
我也去京都那些小酒楼端过菜，但还是因为菜肴烫手，也弄撒过不少汤羹菜食，以及因端不住热菜烫瓷而打碎过不少碗碟，但大家的包容也只是碍于夕明郡主这一身份。
苏珞从屋外拿了糕点给我，“郡主，卫少主递来拜帖。”
“卫云峥？！”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抓了抓可能凌乱的头发。
“郡主，我可还没说是卫大少主还是卫二少主呢。”苏珞打趣我。
“无论来人是谁，面貌端正、衣着得体是会面的基本礼仪。”
“那郡主见还是不见？”
“他既然递上拜帖，想必是已经想好了说辞。苏珞，你去府外等等他便是了。”
“是。”
苏珞等在府外，来人正是女扮男装的卫芸。
苏珞向她见礼，“见过少主。少主请。”
“不必了。”卫芸将一个小药瓶和一封信交到苏珞手中，“你把这个交给郡主，至于用法写在信里，她一看便知。”
“苏珞替郡主谢过少主。”苏珞停了一下，笑着说“和二少主。”
卫芸示意苏珞到一边说话。苏珞回头看了眼站在府门两侧的家丁，于是走到了外面。
“有些话他是不愿意去说的，那就只能让我这个做长姐的人来说。云峥事事都为郡主考虑周全了，郡主只管去做想做的事，一切都有我们卫家。”
我拆开信封，信纸上娟秀的字体令人赏心悦目。
“怎么感觉郡主特别高兴？信上写了什么？”苏珞靠过来，盯着我，只是为了看清我的表情变化。
“上面寥寥几行只是交代了药膏的用法。”
“只是这样？我还以为卫少主写了许多表关心的话才让郡主这么开兴。”
我把信递给一脸吃瓜样的苏珞。
“他给我送的是治疗疤痕的药，那他应该是知道我受伤的事；其次，芸姐姐是以男子上门却未进门，这是维护姑娘家声誉。第三，芸姐姐说出了卫云峥的心里话，由此可见卫云峥是默默做了什么也不会说出口的。”
“原来如此。苏珞实在没想到卫少主竟是个寡言少语、注重行动的人。”
“‘寡言少语、注重行动’，有好有坏吧。嘴巴长了就是要说的，我可不希望他做个闷葫芦。”接着，我看了眼我的双手，对着它“责怪”道：“你还真是娇气。”
“郡主，手可是姑娘家的第二张脸，可得好好爱惜。”苏珞打开卫芸送来的小药瓶，取来用器，涂抹在我手上留疤处。
“从前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当然，虽然现在沾了，但不多。自从我出门作工，才发现——百姓每日拼命干活、任劳任怨，只为了养家糊口的那么一点钱粮。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自的辛苦。”
“看来我们的夕明郡主长大了，主君和夫人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苏珞，你与我一般年纪大小，说出来的话竟是这般老成。”
“对了郡主，梅纸的事情……”
“这不巧了，正好皇兄招我进宫，我也有个理由再去藏书阁查查关于梅纸的记载。”
屋外。
院中水潭波光微澜，两尾锦鲤水中嬉闹。
卫芸回来时，卫云峥正在别院花树下悠然抚琴。
“信和东西我一并都交给她了。”
“有劳阿姊。”
“你就放任她这样一个人，不管吗？”
“不管。”
“需不需要我暗中和那些掌柜通个气？”
“她不喜欢被安排，更希望凭借自己的本事达成某件事。有没有我们，这些年她都是一个人独立成长，我不希望她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这点。”
“卫云峥，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这么心狠的主儿？真是一点儿都不懂怜香惜玉啊~”卫芸故作调侃，卫云峥笑而不语。
指腹拨弦，古韵铮铮。枝上梢头，百啭千声。
曲毕收音，手落琴上，压弦止颤。恰巧，一叶花瓣随风飘落到琴弦之上。
卫云峥偏头看向卫芸，对上她的视线。
“她不是温室的花，不需要。”
皇宫。
“小妹，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啊。”
曲北萧为我添置了一碗冬瓜排骨汤放到我面前。
“皇兄说哪儿的话，毓安只是最近忙着作工，也不是故意违抗圣令不入宫拜见皇兄的。”
“若换成旁人，宣旨不入宫拜见祸连九族。”
“但皇兄也是算在小妹九族之中，那……”
曲北萧见我还能这般和他说笑，怕话题跑偏，就赶紧切入正题。“既然如此，就浅浅原谅一下你的过错。昨日，朕已传旨，召靖武侯回京都。不日，你可与他们团聚。”曲北萧像是想到了什么，说话的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我也多年没见曲万渊了。”
“什么？！阿爹他们要回来了？！”我马上就从座位上噌的一下站起来，从惊喜变成惶恐不安，来回踱步，“完了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这把真就把自己玩脱了……”
若是被阿爹他们知晓我与卫云峥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私自定下婚约，我就免不了一顿数落。
每回同卫家人见面都已经算是小心谨慎，生怕被人抓到闲话把柄。可百密总有一疏，若是传出去，阿爹阿娘的脸面，还有整个君家的脸面可就难堪了。
到时候满朝文武群臣不知道要怎么日日上奏数落天家礼法，皇兄可不得头疼死。一群朝代的守旧人，可不得哭嚷着礼仪法度，甚至攀扯上家国社稷危矣。
“这可怎么办啊~对，那就是一张卖身契，算不得婚书，对对对，就是这样……”
“什么卖身契？什么婚书？”听到这里，可以说皇兄此刻都瞳孔地震了。
对上曲北萧视线的我心虚埋头喝了一口鲜汤。
“呃，也不是什么大事。总之，皇兄你别问了，我能解决的。”我仓皇逃窜，哪还有心思调查梅纸的线索，现在只想着在阿爹他们回来之前，怎么完美解决这件事。
夜色深沉，月华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