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相似的场景让他彻底回过神来。
那是白潭的另一只手臂。
手臂同样从肩膀位置被斩断，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被胃液泡得肿胀起来，呈现出一种难看的紫色，又在地玉髓的治愈作用下，黑紫中又透着诡异而新鲜的红。
“我们得回一趟星五山。”
屠野以强硬的态度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将白潭那只僵硬紧绷却又被地玉髓裹得黏腻不堪的手臂抢到了自己手里。
“不准哭。”他说。
阿土如槁木般呆滞地点头。
临走前，他想了想，还是将那只该死的阴浊也拖进了飞舟里，两个人就这么带着一舟的东西，以最快速度落到了星五山脚下的院子外。
开门的人是孔意来。
他见着两个宛如陈年老泥潭里打过滚，但勉强还能看出来是人的绿人时脑袋一片空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想开口询问，刚一张嘴，又被屠野一个暗含警告的眼神给按住了。
“林心呢？”屠野说：“麻烦她给阿土洗一洗。”
孔意来老实答：“她去籽种站了，估计再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我给她打个通讯？”
屠野微微颔首，拉着阿土走到院子里，说：“你让她尽快回来，就说红雾的事情，我有线索了。”
“好的。”
孔意来点了点头，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往他拉着小师妹的手瞥去，也努力控制自己在看到他手里那只乌青僵硬的手臂时，不会做出任何有失师兄风范的举动来。
“我记得你们先前说有些忙不过来，我的人很快就要抵达炎谷星了，信得过，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让他们过来帮忙种种地。”
屠野抬头看着院子里满树的黄果子，又垂眸望了望像个孩童一样无助地靠在他身上的阿土，眉间微蹙，“你烧点水吧，我给她洗。”
“好的。”
孔意来人已经走进了厨房，才反应过来，慢动作似地回头，吞吞吐吐道：“这……不好吧，阿土好歹是女孩子……”
“那你回避。”
孔意来：“……”
这是回避的问题吗？这是他的问题吗！
他咬着腮帮子气冲冲地从厨房里蹿出来，准备一举夺回懵懂无知的小师妹，剑拔弩张间，院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微弱的呜咽。
“疼。”
阿土抬头望着屠野，指着自己的心脏，失神地喃道：“这里疼，好疼，我这里好疼。”
孔意来嘴角一抽，彻底熄了火，默默从厨房里端来一口大锅，又接过水管，放了满满一锅的水。
“双阳威力大，要不了多长时间就热了。”他哑了嗓子，认命道：“等会儿我给你们送水过去。”
锅里的水热得差不多时，林心推开了院门。
她没有过多询问，看孔意来哭丧着脸，也没有追问发生了什么事，给阿土清洗了一遍身子，连哄带骗让她睡下，才走到了院子里，环顾四周，却不见孔意来的影子。
“他人呢？”
“我们今天在红扇林发现了一个失踪的农户，我请他帮忙将尸体送过去了。”屠野解释道。
至于，孔意来打开飞舟蓝河，先是看到两截阴浊的尸身吓得失声尖叫，又在看到那具浮肿的男尸时差点晕阙过去的事情，他就不说了，省得别人说他故意吓唬孔意来。
“行，那我们说正事吧。”林心开门见山。
“这是白潭的左臂，他的右臂是生前斩下的，我放在了天枢星，发现地点是奥尔兰城，时间大约是两月前。”屠野指着桌上的那截断臂，说：“这是白潭的左臂我暂时判断不出是生前还是生后斩断的，你来看看？”
“我学的是农，又不是医，看不懂这些。”林心眉头紧锁，道：“那人知道你们在寻找白潭，还知道你们会去那片红扇林，他难道是……我们的熟人？”
“这是挑衅的意思？”她点了点那截手臂。
“我也不知道，但总觉这个猜测不合常理。”
若真是挑衅，幕后黑手何不直接将白潭的手臂扔到星五山亦或是院门口？反而要费尽心思裹在地髓里，再引得阴浊吃下……
他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何意？是故意给他们留下线索，还是如林心所言，只是单纯地挑衅他们？
“他甚至猜到了我们会去红扇林。”屠野眉头微皱，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沉思着。
无论是寻找红雾的痕迹，还是祭奠为救白潭而死去的韩叔同，他和阿土中的任何一人一定会前往红扇林，时间或早或晚，但他们一定会去。
可，那人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去红扇林呢？
“他知道你们会去红扇林，但不确定你们前往红扇林的具体时间，不过，为了确保你们抵达红扇林时，那只阴浊还未来得及消化白潭的手臂，才特意用地髓包裹手臂。”
林心笃定道：“阴浊也是他特意放在那儿的。”
“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去红扇林，而且这次前去红扇林本是临时起意，连阿土也不知道。”屠野眉头紧锁，越想越糊涂。
“阿土不知道白潭遇袭的具体地点，就算没有你的存在，她也会想办法寻找那个地点，因为她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性格，她一定会替哥哥和死去的父亲去祭拜韩老师……”
林心说着说着，话音一顿，清冷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恐惧的表情来，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人知道阿土的性格，还知道阿土父亲已逝的事情……”
电光火石之间，屠野如醍醐灌顶。
那个幕后黑手知道救下白潭的人是他，还知道他和阿土的关系，甚至从白潭失踪的那一秒开始，从阿土找上他的那一刻开始，她和他的所有举动，那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到底是谁，为何如此鬼祟？
“那我们的目标就清晰了，知道白潭遇袭地点的人就只有他自己、他父亲、你和那团红雾。”林心瞬时变得激动起来，双手攀在桌子上，大声道：“你仔细想想，还有谁知道白潭遇袭的位置。”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屠野摇头。
“爸爸也没有告诉任何人。”阿土推开屋子的门，双目含泪，强装镇定地说：“我可以保证。”
“睡醒了？”屠野赶紧走上去扶她。
阿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捶了捶脑袋，痛苦地说道：“哥哥唯一会告知的人就只有李绪和上官决，但他们绝不会伤害哥哥。”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林心挑眉。
“你……”屠野欲言又止。
先是“星五山”这个只有阿土一家才知道的领地名称，其次是“白潭遇袭地点”这个外人无从得知的绝密信息，那人不仅知道，还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足以说明，导致白潭失踪和将白潭肢解的罪魁祸首绝对是他们的身边人，甚至是彼此的熟人。
“李绪和我们一起长大，他人在霜降星，不可能把哥哥的左臂埋在红扇林里，至于，上官决……”
阿土只和他见过一面，说了解也谈不上多了解，但他和哥哥有四年的室友情谊，朝夕相处，并肩作战，是哥哥除了李绪外的最好的朋友。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上官决有什么理由做出这种伤害哥哥的事情来。
“那就暂时先排除李绪，但上官决现在在炎谷星，加入怀疑名单。”
林心一顿，叹口气，语重心长道：“阿土，感情最是千变万化，今日一个样，明日又是一个样，与其相信感情，我们不如相信事实。”
“你是说……”
“白潭最后一次消失的地方在丽奥诺拉星，你们在那里找到了他的右臂，又在两月后的炎谷星找到了他的左臂，那人肯定不会分身术，一定是乘坐光舰过来的……”
“还有星舰。”孔意来推开院门，小声提醒。
三人循着声音，扭头看去。
“别骂我，我也不想打搅你们说正事的，实在是太阳太大了，我有点热，还有点口渴，我真的憋不住了。”他擦了擦汗，委屈巴巴道。
林心没搭理他，接着说，“炎谷星很少有外人来往，我们查一查入港记录，然后再挨个排除嫌疑。”
“就这么办。”屠野当即拍板。
四人于是兵分三路。
林心立马驾着飞舟去了星港，孔意来留下来看家，屠野和阿土则联系上了诺克，想确定上官决的行动轨迹。
星芒内。
“你真的觉得上官决没问题？”屠野冲着身上的泡沫，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到阿土的声音。
他心里担心，直接将淋浴的喷头关了，正准备将门打开，就看到充满雾气的玻璃门外多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走到淋浴室的门前，就蹲下了身子。
小小的一团蹲在地上。
虽然玻璃经过了特殊处理，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知道，门外的她一定像一只听话的小猫一样乖乖等着他。
他心里一软，敲了一敲玻璃门，道：“糖放在了指挥台下方。”
那身影“嗖”一下跑开，几秒后，又回来了，还是乖巧地蹲在门前。
“只准吃一颗。”他说完，才打开淋浴喷头。
热水从喷头中洒落，打在身上，他的身体渐渐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宽阔的肩膀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热气氤氲之下是绿了他大半天的黏液。
阿土将糖含在嘴里，看着门缝底下有绿色的水流出来，又看着它们缓缓流回去，迷迷糊糊地想，他刚刚好像问了什么问题。
“上官决不会伤害哥哥的。”
她想起那个夜晚，诺克带着若叶和上官决上门询问，哪怕上官决一个字都没说，但阿土还是感受到了他自责和内疚的情绪。
阿土漫无目的地想着，脑海中浮现了以前几年前她和哥哥视频通讯时，站在哥哥身后羞涩地偷看的上官决，一时又想起那天夜里，那个孤独又无助的背影。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问题？
想着想着，淅沥沥的水声窜进了耳朵里，阿土呼吸一窒，忽然想到林心给她擦抹身体时的情形，她的心跳如同快速敲打的鼓点，关于上官决和红扇林的痛苦回忆全都烟消云散。
上次师姐不在，是屠野给她洗的身体。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件事，也终于意识到蹲在别人的淋浴室门前是一件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情，她想走开，可心中一种无法名状的情愫却蔓延开来，让她定在原地，淹没在那片水声里。
阿土茫然地睁着眼睛，懵懂青涩地感受着心跳加速，血液加速，体温升高的异样感觉。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微弱而颤抖。
“这是……热水器吗？是不是太阳能的？爸爸说这个很好用，以前在母星洗澡用的都是热水器，可惜云山町没得卖。”
不，她要问的不是这个。
阿土捂住嘴巴，刚想开口，又迷茫了，若她要问的不是这个，那她原本要问的又该是什么？
“云山町很快就有了，这里的天气很适合。”
屠野的声音透过潺潺水声和玻璃门传出来，有一种雾蒙蒙的感觉，又有些独特的磁性，透着一股慑人心魂的魅惑。
阿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靠着门滑了下去，试图找点话题转移注意力，随口说道：“为什么你和师姐都不怀疑将哥哥手臂埋在红扇林的就是那团红雾呢？为什么一定是“人”才能做出这种事呢。”
玻璃门的水声小了一些，传来屠野的声音。
“联邦少有启智的异兽，那种大脑简单的生物不可能想到如此丧心病狂的杀人方式。”
“或许，红雾就是人呢，就像韵姨和那个黑袍男人的拟态一样，它用拟态杀人，结束后恢复人身。”阿土靠着门，答道。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随口一说已经猜对了真相的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却是她怎么也无法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