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们造的孽

    许嘉怀也曾被问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少年当时很小,摇头,“都不喜欢。”

    他发自内心的说。

    往后很长时间,许嘉怀都会觉得大抵天生就凉薄,没有像别人那样对父母有很浓烈炽热的感情,故而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监狱探望许强的时候,他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隔音玻璃后的许强。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沉痛些,可温甜还在外面等他,这一路过来的风景很好,他觉得轻松,想到待会还可以再重新走一遍漫长的,光阴闲掷的草地,他就做不出什么沉痛的表情来。

    他可真是个自私的人啊……

    怎么能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没有旁人该有的浓挚亲情?

    可许嘉怀不知道的是,他脸上表情其实总是波澜不惊的,哪怕方才思考起伏,刻意做出来的悲痛,其实也和平日里的冷漠淡然差不多。

    他的表情只有面对温甜的时候,才多了不同。

    “爸。”

    少年语气有些冷硬,他拿起电话,算是打了个招呼。

    隔音玻璃后面,许强短短两个月却像是老了十几岁,鬓边头发全部白了。

    他颤颤巍巍拿起电话,嘴唇哆嗦着,眼角的褶子皱成一团,浑浊的眼球里透出温热液体。

    许嘉怀心脏突然疼了一下,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许强这副模样,印象里他总是威风凛凛。

    少年突然想抽烟了。

    “嘉怀,高考成绩出来了吧?考的怎么样啊?”

    许强看着他,眼里的希望塞的沉甸甸的。

    许嘉怀半晌没说话。

    他见到他第一句,不是问他过的怎么样,不是问他好不好,而是成绩好不好。

    “这么多年,我们之间除了成绩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

    许强愣了愣,隔音玻璃反光,隐隐约约的两张面孔重叠在一起,他睁着眼睛费力去看自己苍老面容下的少年。

    他似乎瘦了很多。

    许强伸手,想去摸摸少年面容,却只碰到冰冷的玻璃。

    他想不出来除了成绩还能说什么,想淡然些,却突然忍不住捂住嘴巴哭了起来。

    “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许嘉怀平静摇头,“你对不起的怎么会是我?事到如今,你还是没有半点愧疚吗?”

    许强止住哽咽,“你什么意思?”

    “爸,没有那个比赛,没有那六万块钱,我还是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待在学校学习,可以极其有把握的考上任何我想考上的大学,可是那个比赛,那六万块钱,因为你的虚荣,因为我的无知,害的一个女孩失聪,害的她没有了妈妈。”

    玻璃外的少年眼神冷漠疏离。

    许嘉怀放在腿上的手握的发白,“那条无关紧要修葺的水泥路,害的救护车进不来,你害死了她的父亲……是我们害的温家支离破碎。”

    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滋滋声,许强被电到似的僵硬颤抖着。

    眼泪又滑落进深深的皱纹,他深呼一口气还是泣不成声,“嘉怀,以后你别进体制内,别进来,千万别进来……”

    许嘉怀眉头紧锁,不知道前后的话有什么逻辑可言。

    许强喃喃,“千万别进来,以后干什么都好,就是别进来,我就是进来了,然后把这一辈子都毁进去了。”

    他吸了吸鼻子,面对许嘉怀,“你其实都知道刘明湘不是你亲妈对吧?”

    许嘉怀的耐心快被耗完,“你觉得我有那么傻吗?”

    许强笑了起来,“爸爸出身不好,一路不知道过来的多艰难,我只想赶紧往上爬,爬的再快一点,权力越来越大后,我就越嫉妒温军华,我们俩一块出来的,他什么都不如我,可他从商赚的却比我多的多……”

    “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嘉怀始终冷冷的,“你就没有半句忏悔吗?”

    许强抬头,满脸的褶皱,“嘉怀,你以后要怎么办啊?爸半点都没有给你谋算好,你以后一个人要怎么办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探视厅静的出奇。

    许嘉怀长喟一口气,不再抱任何希望,鳄鱼不论是在原始森林还是在动物园都是鳄鱼。

    人要当心些,不要以为可以改变冷血动物。

    许嘉怀总是在想,在让自己代入的去想,温甜承受的该是多大的痛苦,他很怕他们给温甜造成的不止是外在的伤害,而是永远抹不掉的心理创伤。

    他怕她会抑郁,会自残会自杀。

    可罪魁祸首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利益,许嘉怀低头自嘲,“自然是还我们造的孽。”

    许强不明所以,眼睛酸涩地盯着许嘉怀。

    许嘉怀看了眼手表,“你放心,我以后会很自由,离开你们我会过的更好,我这段时间明白了很多事,我的生活不该只有成绩和你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我也根本不是冷漠孤僻的人,我以后的生活会有很多烟火气,很多温情四溢,而不是被你们虚荣心下埋头苦读的工具……”

    他一字一顿,说的很清晰,目光始终盯着许强的眼睛。

    许强呆呆地看着他。

    许嘉怀眸光突然有点泛红,“我发现我根本不是你们口中说的好学生,也不是你觉得孤僻高傲的人,爸,我会抽烟,喜欢开车远行,我放松的状态下是话唠,我很自私会计较很多,我很厌恶虚伪,我睚眦必报,你从来都不了解我。”

    腕表秒针随着脉搏跳动滴滴答答,时间过的太快了。

    许强动了动嘴,说不出来话。

    许嘉怀握紧电话,最后的问候,“爸,我以后会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陪自己想陪的人,你在里面好好的,等你出来,我也会尽好一个儿子该有的义务,正如你对我的义务……”

    电话挂断,他起身离开。

    隔音玻璃上,两个面容完全分离开来,许强还想再看看他,扑到玻璃上,满是皱纹的脸贴进去,两行眼泪顺着玻璃流淌蜿蜒。

    他说的是义务,不带感情的义务。

    许嘉怀不曾回头。

    他也早就学会了屏蔽掉坏情绪,于是温甜看见出来的少年仍旧是慵懒平和的。

    “小鬼,没等的瞌睡吧?”

    可温甜偏偏对情绪极为敏感,她看着许嘉怀,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不开心了吗?”

    许嘉怀耸耸肩,撑伞带她出去。

    “没有呀小鬼,哥哥哪里不开心了,这不是笑着的吗?”

    温甜点点头,一路上没有再多说话,连八音盒都不敢再玩。

    许嘉怀从后视镜里看她,他大概是从那时发现温甜跟他的相处模式成了她单方面的小心翼翼。

    他不懂是为什么,他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让小朋友害怕了吗?

    “怎么了?怎么突然垂头丧气的?哥哥惹着你了?”

    温甜赶紧摇头,“我有点瞌睡。”

    许嘉怀停下车,然后把后座完全调成平的,又把毯子仔细铺好,给温甜抱了个她喜欢的兔子玩偶。

    “那你乖乖睡一会,等醒了我们就去吃晚饭。”

    “好。”温甜听话地点头。

    于是她不得已装睡,慢慢的夕阳落幕,车子驶进繁华的小城。

    温甜无聊地抠着兔子玩偶,她很想偷偷看一眼许嘉怀,可又担心他在专心开车,自己的动静吵到他。

    正纠结着,车子突然转了个弯,然后停了下来,温甜听见许嘉怀下去的声音。

    他下去了?他走了?他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带上自己?

    温甜一下子慌了,但是又不想被装睡被识破,她只能看着车门被关上,小小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兴许是有事吧。

    温甜期盼着他快点回来。

    然而直到天幕完全黑掉,四周街灯亮起,许嘉怀都没有回来。

    眼泪突然涌出来,她紧紧抱住兔子玩偶,绝望铺天盖地卷过来,她咬紧牙关无声大哭。

    渐渐的,兔子玩偶的耳朵已经完全湿掉,温甜蜷缩在毯子里面哭的快喘不过来气。

    这时,门慢慢开了,她吓的浑身汗毛立起来,可却有只手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动作很轻柔,生怕自己的叫醒会让她不悦。

    温甜抬头去看,街灯下少年眉眼如画。

    她傻掉了,不是走了吗?不是不要她了吗?

    许嘉怀原本带笑的唇角收了回来,那句“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个吗?里面好多人啊。”的开场白也没再说出来。

    眼前女孩睡的头发很乱,路灯投落华光,她满脸泪痕愈发清晰,几缕发丝粘在上面,她哭的一张小脸皱巴巴的。

    “怎么了?”

    许嘉怀心头一滞,连忙上去安抚,“怎么了?怎么哭了?”

    他安抚的很僵硬,只会说“怎么哭了?”“不哭了好不好?”之类的废话。

    温甜看到他回来,反而更加想哭,可她却低头看见少年拎着美多奇的汉堡纸袋子。

    她坐起来看四周,这才恍然发现是向阳路美多奇门前的停车位。

    “你,你是去买汉堡了?”

    许嘉怀帮她擦干净眼泪,“对啊,否则哥哥去干什么呢?”

    温甜吸干鼻涕,“给我买的?”

    “当然,”许嘉怀捏了捏她的脸,“不是你天天嚷着要吃吗?”

    “可你不是不让我吃吗?”

    “那就破例一次,每个月吃一次还是可以的。”

    温甜反应过来,突然傻笑起来。

    许嘉怀松了一口气,连人带毯子和汉堡抱到副驾驶座,“放在这里吃,给你买了汉堡、红豆派、牛奶、冰可乐,薯条不要吃了吧好不好?油炸食品不好的,但如果你要吃,我再上去给你买。”

    温甜眼眸湿漉漉地看着他,明明不是很想吃,却试探性的点头。

    许嘉怀无奈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好,你先吃,乖乖等着哥哥回来。”

    他真的去了。

    片刻后,那包金黄的薯条放在温甜跟前。

    温甜咽了咽口水,心突然跳的很快。

    许嘉怀坐进车里,扭头对着温甜很正经地问,“说吧小鬼,刚刚怎么哭了?”

    “就做了个噩梦。”

    “噩梦都是反的。”

    许嘉怀笑了,慢慢开动车子。

    暗蓝色天幕下的盛夏小城,车子缓缓进入灯火通明的长街。

新书推荐: 玄学破案记 星光高照 明月曾经照我还 瓷色不芜 珩星予吾 伽蓝记 漫漫星天外 飞雁 瑾舟 原来我是电竞大佬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