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

    仙道彰在手机上对着行事历仔细地规划着,马上有很多大事,可真是一秒钟都不能松懈呢。

    下周刚好NBA巡回宣传结束,返回芝加哥完成与流川枫再打一场球的约定;然后,流川会按照约定向大众公开澄清二人的关系;自己便能安心地从芝加哥飞回神奈川,参加完相田弥生的婚礼之后,借着甜蜜的气氛向里沙求婚~

    完美。

    仙道彰内心盘算着:旧合同说恋爱不能公开,新合同说不能谈恋爱,可是背后操纵资本的那些人不可能阻止他们在一起,本人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与铃木里沙分开。所以他必须要趁着新合同签约前把他们的之间所有的问题解决,这是他能想到的在不对两个合同违约,又完美延续他们这段关系的最好办法。

    “No love relationships in future 5( five) years.”

    “未来五年内禁止恋爱关系。”

    但他想要的,是与她发展成为“marital relationship”——婚姻关系。

    这当然根本不是仙道一时头脑发热的想法。从很早之前他就想要与里沙共度余生了,她足够的好,令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还会爱上别的人。向她求婚的各种准备早已如破土的种子,在每个日子里潜滋暗长,只是新合同的事令他必须要加快节奏。

    里沙对于自己事业上的种种不快他一直都看在眼里,该怎么样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他认为将两人关系再推进一步是最好的办法,毕竟自己确实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看着她不快乐,更不能忍受失去她。

    仙道胸有成竹地坚信,很快,一切影响他们感情的问题都会烟消云散。

    挂掉电话,里沙倒在软绵绵的沙发上,累得不想洗澡,不想整理行李,可是思维却依然快速运转停不下来。心里的大石因他的温柔安抚轻松了不少,但是难以名状的不安依然在潜滋暗长。该死的异地恋,把所有的问题和不安都放大,给敏感的人更多胡思乱想的机会。

    阿彰的这个合同,细细咀嚼背后大有问题。

    一般公司的收购转让,所有原本的合同关系可以在交易完成之后由收购方直接继承履约,并不需要重新签约。现在赶在公司收购前要对原合同做出如此大的变更,为什么?

    即便是旧公司肯在他身上做出更大的投资,收购方居然也能接受这突然抬高的价码,为什么?

    手上明明还有将近两年合约,高层这个节骨眼上不忙着跟收购方讨价还价、理清资债,反而把精力放在跟旗下艺人重新谈条件上,为什么?

    合同双方的责任和义务从客观来讲几乎到了失衡的地步,对方承诺给出的全是真金白银,而需要仙道付出的仅仅只是放弃五年恋爱。即便他要完成超负荷的工作量、但是以他目前的咖位人气,资方居然肯付大代价、冒大风险,为什么?

    所有的疑问都指向唯一的答案,CA高层要求重新签订合同这个行为,是资方默许甚至授意的!所有的承诺和约束,都是资方提的条件,旧公司只是按照对方的指示操作罢了。

    但是为什么,不能等到收购完成之后由新东家来签,这样不是更加合情合理吗?是什么让他们连几个月的收购流程都等不及了,急着要向仙道砸钱?

    “如果他必须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呢?其中甚至包括你。”

    之前那场庆功宴上Isaac Kauffman的这句话忽然浮现在耳边,当时只道是他为了吓唬自己的危言耸听,现在看来,似乎别有一番内涵。

    会是他在背后搞鬼吗?

    金融名利场上花心浪子的故事她听过不少,为博红颜笑一掷千金的花边八卦一向是茶水间里有趣的谈资,不少女人虽然嗤笑秃头富豪浪掷千金、品味低俗,眼里却有掩不住的羡慕和向往。

    Lisa是听Jacob说了才知道原来他出身优越,父亲是金融圈大佬,母亲是国际名模,标准的财貌双全组合。Isaac一方面拥有了父亲可观的财富和人脉,也继承了母亲的优秀外貌基因。

    要想少奋斗几年直接过上阔太生活,钓上这位圈内炙手可热的钻石单身汉确实是上上之选,难怪有不少女人在Isaac面前搔首弄姿。但是自己从未主动招惹他,更何况收购公司这个砸钱的规模跟送花送车完全不是同一个量级,她不认为Isaac会是那种会不知轻重就拿职业前途开玩笑的人,更何况是为了自己——那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他身处投资公司高位,即便他们公司以前从未涉足娱乐行业,如果是以他现在的职位想要入行玩玩,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如果事情背后真的真相是这样,那么这场战争对于仙道彰来说根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可言,Isaac丢出的所有筹码都只为了换仙道的一个抉择——要钱还是要她。像是一个精心布局的陷阱,不管Akira会因为贪图名利签下合同,还是Lisa肯为了男友的事业将感情暂时搁置,二人内部都一定会因此生出嫌隙。更何况五年时间,背后的这位神秘人还会有一百种手段从中挑拨离间,最终结局大概率会是两人彻底的分道扬镳。

    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遍体生寒。

    Lisa从沙发上坐起来,找了一件宽松的居家毛衣披上,拿起一本放了很久没动过的《比弗利山庄经典判例集》,斜靠在沙发上读起来。

    时间在茶水的氤氲雾气中缓缓流逝……

    梦里,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黑暗。天幕低垂,阴云密布。狂暴的风猎猎咆哮,掀起巨浪滔天,茫茫天地间她在海浪中翻飞,单薄的身影那么渺小。

    浪头那么大,像嘶吼的狼牙,扑上来打湿了鸟儿的翅膀,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害怕。她终于累到体力不支,堕入海中,眼睛里最后看到的那片天空,依然沉寂。

    雷电劈开这一片压抑,暴雨倾盆落下。

    惊醒的时候,Lisa心脏狂跳,溺海的窒息感太过真实。

    梦里梦外她都是不会水的人。

    从沙发上坐起来,摊在胸口的书本滑落。她大口呼吸着现实的空气,无暇思考这个梦的意义何在,只觉得飞机上就开始的偏头疼变得更严重了。

    ——————————————————

    四月的芝加哥依然春寒料峭,几日连绵不断的反常小雪让气温又降到零度附近。第二次造访这里,依然是糟糕的天气,甚至比上一次来的时候更冷一些。

    仙道顺着流川枫给的地址来到一个小公园。这是他们迟来了六年的单挑,那家伙,总是这样死脑筋,认准的一条路就会跑到黑,真不知这算是他的缺点还是优点。如果今天能好好告别,那么也不枉他这场赴约。

    这样的场合确实不适合第三个人见证。不管是不明就里的Howard,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Joanna,甚至是Lisa,仙道都没打算让他们知道。

    只希望这段往事在今天画上一个句号,也算是对过往的一个交代。只是他拿不准,流川枫的想法,会否跟他一样?

    不是休息日,天气也不好,小公园里几乎没什么人。仙道沿着小路往篮球场走,快要靠近的时候他却听到嘈杂的争执声。

    他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打算看清楚是什么情况再过去。

    流川枫被四五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围在中间,其中一个黑人语气不善地挑衅:“呵,公牛队是真的没落了吗,需要你这么一个东方弱鸡来上场,今天跟我们打一场啊,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还是靠卖PI股进的NBA!”

    流川的性格一向冷酷自我,哪怕面对这样的侮辱,他也并不想浪费精力搭理这群人渣,转身就想离开。

    对方却不依不饶地围堵,“怎么,怕了?”

    “滚开。”流川的脸从冷漠到不快,厌恶地拍开了他们推搡的手。

    “干什么!打球不愿意,是想打架吗?”领头的黑人持续挑衅,加大了力道往流川的肩膀上推去。

    眼看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对面又人多势众,仙道赶快跑过去解围,“喂,流川!别理他们,我们走,换个地方!”

    他们之间用日语交流,美国人看到他的出现先是一愣,其中一个却不怀好意地吹了一声口哨,“今天真他妈倒霉,居然遇上两个基佬,你们干啥,约在这里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随着他模仿不堪入目的动作,人群暴发出猥琐的笑声,流川突然暴起,一言不发直接往带头挑事的人鼻梁上重砸一拳。对方毫无防备地应声倒地。

    街头混混们一点就炸,纷纷冲着流川开始挥拳动手。仙道眼看场面已经失控,完全没办法多想,只能加入混战。可惜寡不敌众,两人疲于应对,身上已经狼狈地挂了彩。

    带头的黑人青年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往地上啐了一口,阴恻恻地笑道,“还真是他妈是两块硬骨头,怎么,说你是基佬还不服气了,还有胆子跟我拼命!”

    寒风吹过,拂起流川枫的流海。一双细长的眼却像是冒着火,死死盯住对方。

    他脸上手上都挂了彩,胸膛因为大口呼吸而剧烈起伏着。脸上的伤口糊着血,火辣辣地疼,天上却似乎又飘起雪来,落在脸上变成一颗颗小冰晶。

    仙道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就像是刚才突然出手打人一样毫无征兆地,流川挣开按住他的两个人,冲到带头挑衅的人面前直接扑倒对方,两个高头大马的男人翻越了低矮的护栏,嗵得一声掉进湖里——

    仅仅是短短几秒,却像过了很久,掉下去的黑人不一会儿骂骂咧咧地爬上岸来。眼看着时间流逝,流川却没有浮上水面来。

    仙道嘶吼出声:“打911!”

    混混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有人掏出手机叫了救护车,之后他们便迅速作鸟兽散。

    流川水性还不错,但是这样的天气和温度,加上刚才受的伤,整个身子像是被刀子割着一样疼,疼到骨子里那种,有点不可控地往下沉。

    水里的传声效果实在不好,但是他还是听见了仙道彰那句掷地有声的大喊。

    “流川!”

    在继续往下沉之前,有人扯了他一把。流川在浑浊的湖水中努力睁开眼睛,果然是他啊。万年冰山的脸上滑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他回握住他的手。

    那么有力,那么温暖,那么……怀念。

    两个狼狈不堪的男人终于互相拉扯上岸之后,流川已经被冻僵了,几乎已经顶不住眼皮不断地耷拉下去,昏迷前,他咧开嘴冲仙道一笑,带着多少勉强和欣慰,“我赢了。”

    “喂你醒醒!说什么胡话呢!”仙道拽过跳湖救人之前甩在岸边的大衣,用力裹在流川身上,不顾自己的毛衣还在滴着水。

    流川被他拥在胸前摇晃,多么久违的温度,他有点想抬头,听一听仙道为自己焦急而怦怦作响的心跳。

    “不要睡过去啊流川!你挺住!”仙道此时此刻已经失去了所有镇定和笑容,他发胶都散了,头发滴着水垂下来,凌乱又狼狈。

    这是他第一次失控吧?自己终于撕下了他假笑的面具,很开心呢。他好听的嗓音带着嘶哑,像是他们以前亲密呢喃般好听……

    啊,原来自己一直都没有放下,从未觉察过自己对他的感情原来并不是那么无所谓。除了篮球之外,自己还是有在乎的人和事,意识消散前,流川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他爱着这个男人。一直爱着。

    不管对面是万丈深渊还是世外桃源,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等流川枫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原来正躺在医院,手背上打着点滴。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可是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大力敲打过一样,比他任何一次训练或者受伤都要疼。即使努力压抑,还是闷哼出声。

    “小枫!你终于醒了!”流川的姐姐听见动静,急匆匆地赶到病床边,拉着他的手,问他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他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抬眼的瞬间,他看到门口还站着一个人。是熟悉的背影,身材高大……会是他吗?

    他指了指门口。没有说话。

    姐姐一向懂他的沉默,回答道,“还能是谁。仙道君把你送到医院来就一直没走。”

    果然是他啊。

    篮球的胜负重要吗,重要,但是那些开心远不及这个男人的在意。我赢了。这是自己昏迷前说的最后三个字。流川枫感到自己的心里开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姐姐却是气极了,抛开一直以来的温柔娴静,红着眼睛问他,“小枫为什么要做那些傻事啊!他们挑衅你,你就真的跟他们计较了吗!”看到他苍白的嘴唇,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为什么不好好爱护自己,让我这么担心……”

    “对不起。”他用没打点滴的那只手替姐姐擦了擦眼泪,内心升起一些愧疚,但是一点也不后悔。“叫他进来,我跟他单独说几句。”

    “你们……”她咬了咬唇,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确定,最终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好点了?”仙道彰站在流川的病床边,问了一个他已经回答过无数遍的问题。额头眼角有一些青紫,皮外的擦伤已经包扎过了。即使带着一种不良青年的落拓邪气,依然帅得要命。

    “嗯。”恐怕自己的脸上也像他一样吧。这样微小的共同点,让他有一点高兴。

    “没事就好。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了,跟那些人,不值得。”Akira叹了一口气,表情淡然,“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等……等……”一句等等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说得极为小声又断断续续,本想着他应该没听见,没想到他不仅听见了,还快步走回来。

    “不舒服吗?我帮你叫医生。”

    “不是。”流川打掉了他要去摁床头电铃的手。走近了他才发现,仙道换过衣服了,而且看起来,好像是他的?“我的衣服?”

    仙道唇边带笑,“打电话给你姐的时候拜托她带来的。怎么,舍不得借我?等我回酒店洗好还你。”

    谁跟你扯这个!流川气极,瞪了他一眼,憋了半天,却只冒出来一句,“谢谢你。”

    “小事。我应该做的。”

    “不是。”见他指了指旁边的凳子,仙道没有拒绝,在他身边坐下。

    “什么?”

    “这不是你该做的。”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大可以不用出手打架,不用跳湖救我,或者送上救护车就好,也不用来医院看我,直接打电话不就行了。”

    “看来是我打扰到你了。”仙道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被这通胡言乱语冲到了,站起来打算离开。

    “你女朋友,她知道这件事吗?”

    仙道站住,疑惑地回过头,不明白流川为什么突然要提起她。

    “她知道你来找我吗?她知道这件事吗?”

    仙道默然,脸色有点不好看。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因为进水没法用了,一路上就看到有探头探脑的人,想必是狗仔吧……如果没出意外的话,他本应已经踏上回日本的飞机去参加相田弥生的婚礼,然后向里沙求婚……

    他闭了闭眼,事到如今再多想也没有用了,过后再向她解释吧。

    “还没告诉她。不过我问心无愧。”

    “但我不是。”

    仙道愕然地注视着流川在病床上苍白如纸的脸,几乎要以为自己幻听。对感情毫不在意,对篮球以外的事情漠不关心的流川,把他叫回芝加哥不是为了了却心结,再澄清二人的谣言吗?连分手的时候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的流川,为什么在时过境迁之后说这些没头没尾让人误会的话?

    “今天不会是掉水里伤到了脑子吧?”他很快回过神来,无所谓地打趣。

    流川枫的表情很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实际上他甚至有点生气。这个男人,不管什么场合都笑得出来,以为谁都跟他一样没个正形吗。

    他坐起身,握住了仙道的手,然后在他未及反应的时候往身前一拉——

    看准了那张因惊愕而开启的唇,就要吻下去——

    最后还是在离他唇线前的三厘米,所有冲动戛然而止,突然像个泄了个气的皮球一样,松开了他的手。

    快速整理好情绪的仙道在惊愕过后什么表情也没显露,只是转身就要离开。在他走到门口刚要开门的时候听到后面的男人说,“彰,不如我们重新开始。”

    仙道彰顿了一顿,没有回答,打开门径直离开。

    空荡荡的房间,流川枫还保持着刚才说话的姿势,手死死地抠住身上的蓝白条被单,心里有一丝后悔。不是后悔自己最后没吻下去,而是后悔自己为什么想要吻上去。

    看着仙道彰眼神里的慌乱和错愕,那不是心动时的兵荒马乱,而是对自己冲动的当头棒喝。

    他还记得那双眼眸里只倒影着他一个人时的深情,显然跟刚才的样子截然不同。他以为自己赢了——生死关头他的舍身相救就足够证明这一点,但其实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可是真的已经收不回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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