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晴看着不远处忙活的谢无忧，像看一件什么新奇事物，比如上岸的鱼，飞起来的猪，洗手作羹汤的杀人魔。

    不对，他在心里纠正自己，这用不着比如，洗手作羹汤的杀人魔，谢无忧本来就是。

    不过纤晴更熟悉他的另一个名字，谢适。

    这可是魔域的大名人，弑母而生，寄食而存，一株血迹斑斑的无忧草。“适”，通“食”，为谢适取名字的人初衷很简单，因为觉得是他吃掉了那个谢樵。

    在凡间镇上杀的三十二人，仙门说是集体坑杀，魔域的消息却不太一样。至少纤晴听到的版本更有趣些，他听说谢适寄生在那些凡人腹腔内吸取养分，直到根茎从凡人贲门伸出，枝叶则占领凡人的七窍，皮囊下血肉尽数被吞食干净。

    凡间官府在凡人暴毙后验尸，才发现一层人皮之下塞满密密麻麻的草叶。为了不引起轰动，官府收拢起三十二张人皮放在坑里付之一炬，被两名来调查失踪案的万云山弟子撞见，才成了坑杀的版本。

    谢适，实在是如雷贯耳的名字。他原本修的是魔族功法，后来被扶鹿道人全部废掉，半路重修仙法无情道。可不管修哪种功法，他都是当世最天才的那批修士之一，半路重修仙法至今不过短短数十年，又回到了顶尖高手行列之中。

    纤晴知道谢适的能力与自己大概不相上下，知道谢适是有天下第一做师傅教导，他还知道很多世上许多人不知道的秘境、符令、剑法，按理说，他的迷惘应当比其他人要少许多。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知识与能力是从何而来。记忆深处是一片荒芜，他记不得自己是谁，也记不得自己究竟从哪来，只知道当他有意识，自己便行走在魔域的焦土。

    魔域焦土被魔火燎过，荒原千里，寸草不生，沙砾风石遍地都是。他似乎已经这么走了很久，脚底磨出血泡，嘴唇干裂，掌心握着一把刀刃。刀刃没有刀柄，小臂长，几乎已经融进他的骨血，稍微一动便钻心的疼，他猜测自己是被这疼痛唤醒。

    手掌被刀刃割伤的部分还在渗血，点点血迹顺着来路滴落，他回首极目远望，红痕竟长到看不清尽头。

    他站在荒原上，赤身果体，脑中全然空茫，唯有名字刻在脑海里。纤纤的纤，晴天的晴，意思是清晨薄雾里具现的阳光，照进窗户时的样子。

    为他取名字的人负一柄长剑，眉目含笑，站在云流深处衣袂翻飞，轻轻在他后背一推：“一直向东走，就能再见了。”

    再去回想，就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听见谢适的名字，才像触动了什么似的又浮现一段场景：负长剑的修士在栽满芍药的轩榭中倚柱闭目，重重叠叠的艳色花瓣像火焰舔舐她的衣角，从庭院的各个角落热烈地拥抱而来。

    偌大庭院中只有他们二人，他半跪在地上，慢慢挨过去，试探着想伏到她腿上。被她察觉了，一根手指点在他额头上推开，笑着说：“重死了，不许过来。”

    他只好转去拉她的袖子。银蛟筋捋细捻紧了绣上去的云纹泛着闪，摸在手上微微凸起，防火御水，千金难买。

    她袖口总是绣这个，由她的师兄包办，戴上西大洲出产的透明琉璃镜，在灯珠下丝丝缕缕亲手绣出。她用埋怨又骄纵的语气说过：“师兄要绣整整一夜呢。”

    纤晴只拉了一下便收回手，骨头里溢出奇异的疼痛与寒冷，让他几乎以为抽出的是自己的筋脉。

    外面倒是魔域难得的晴日，光芒照进来时被空中水汽析出根根纤维似的柔和线条，负长剑的女子拉他坐在身边，把那些纺出的光的纬线指给他看。

    他们一起被光织出的轻纱拂裹，他忘了那种疼痛和寒冷，情不自禁伸手去触摸那些光，却抓了个空。

    纤晴在失落中一惊，负剑女子的身影与满庭芍药疾速消失，挣脱出回忆时阵阵怅惘盈满胸膛，让他有了落泪的冲动——

    ——他的名字原来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