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黑风谷(九)

    我其实并不怎么需要休息,在旁边靠了一小会就恢复了过来,毕竟一想到我竟然拖着一具干尸的手拖了那么久,恶心感总胜过了悲伤两分。

    而且人死都死了,过多的缅怀总显得有些矫情。

    看我站起来,林谴就好紧张地跟着站起来,问:“齐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扶着头缓了缓,问他,“我们走过最后一个岔路的时候,你有没有闻到一种很甜的味道?”

    他跟着仔细回忆了一下:“没有啊……这风不是腥臭腥臭的吗。”说完还嗅了嗅,做了个嫌弃的表情。

    幻象开始之前我记得有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然后就是一股浓浓的甜味。不过幻象都结束了,也就没什么所谓了。

    我吐出一口气,这才好好地观察了一下我所在的环境。

    我们现在已经从隧道里走了出来,身后是黑黝黝的洞口,脚下是一条不过两米宽的石径,面前则是一处巨大的漏斗状山谷,估计有四五个足球场大小。我和林谴两人贴着岩壁站着,相比之下显得无比渺小。

    我们现在离山谷顶大概二十米的距离,能看到上面山石累累兀立,如犬牙差互。山谷的岩面上裂开了无数深深的纵壑,直拖曳到脚下被黑暗吞没的深处。

    晦暗的天色泛着一种不详的绛紫色。天上的雷暴云被强风拧成了条状,巨蛇一样一层层地盘踞在山谷的上方。云中黑影涌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不停地搅动。

    我刚开始以为是光影问题,仔细一看,顿时心头就凉了半截:就见那里面密密麻麻的,竟然全部都是人。

    或者说它们曾经是人——一具具男女各异的□□干尸在风暴里交缠着翻滚,被飓风裹着上下翻飞、相互碰撞。有一两具好不容易脱出了云体,又被肉眼可见的气流卷了回去,继续挣扎在永恒的热风里。

    林谴这会估计也看清楚了,脸色惨白了半分:“卧槽——我们听到的那些声音,难道是他们在叫?”

    “……也不一定。”我感觉自己冷汗都要下来了,“你好好看看……它们都没有头。”

    没有头的躯体……又怎么叫得出声?

    “……那是什么东西在叫?”

    正说话间,几具躯体就被强风从云体里刮了出来,重重地甩在四周嶙峋的岩壁上。

    一具无头干尸在乱风中四肢扭曲地向我们的方向飞了过来。我惊叫着拉着林谴往后退了一步,它却只是狠狠撞在了我们脚下的崖壁上,然后又被风撕扯着带远了。

    阴风四起,风凄厉的哭号和阵阵撞击声响彻整个山谷。看它们的肢体被撞得支离破碎,想来刚刚被我松开的那具干尸应该也是同样的下场。

    “……这是人想得出来的东西吗。”林谴喃喃。

    “别管了。”我把目光从那些周旋在岩壁之间的尸体上挪了开去,“不想也在天上飞的话还是快点找到手电筒的好。”

    他显然和我想的一样,忙不迭点点头。

    我们顺着盘山小径走了下去。石径顺着山谷内侧盘旋而下,断在了离黑暗还有十几米的深处。能吹到这里来的风虽然风势也不小,但到底不如山谷上方的猛烈,也所幸如此,我们走得还算稳便。

    我一开始还在担心要走多远,别是要走到山谷深处去,林谴忽然就在我前面兴奋地叫了起来:“找到了!”

    我心一紧,马上快步跟上去看了一眼,就看见一把老式手电筒正倒插在山崖边的乱石堆里,露出黄锈的筒身。

    “运气不错嘛。”我语气轻快了起来,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现在倒计时应该还剩下二十五分钟左右,走回去绰绰有余了。

    他点了点头,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弯腰就去捡那手电。他用力拽了两把,手电没拽出来,他的眉头倒是先拧了起来:“奇怪,怎么捡不起来。”

    我正跟着奇怪,忽然瞥到他手边的乱石突然攒动了一下,忙大喊:“林谴后退!!”

    他马上往后撤了一大步。几乎是同时,一条黑蛇从乱石间弓身蹿了出来,血红大口里露着一对毒牙,奈何蛇尾像是被压在了石头下,这一口就咬了个空。

    林谴这毫无准备的一退退得重心不稳,差点就要歪下悬崖去,被我一把拽了回来。他给吓得脸都白了,瞪着那条趴在地上蠕动不止的蛇,喃喃:“这是什么东西……”

    我扭头看去。那条蛇动了两下,然后缓缓抬起了头——那根本不是寻常的蛇头,蛇颈上顶着的竟是那具羊脸干尸的脸,头两侧还盘着长角。

    我倒吸了口冷气。

    人面蛇歪着头看着我,张了张嘴,竟然吐出了一句话:“就算我会变成无巢的斑鸠,永远被炽热的风所鼓动……”

    林谴面部表情扭曲了一下,一副要炸毛的样子:“蛇说话了——”

    我愣了一下,纠结的点却和他不一样,只是觉得这句话熟悉得令人分外不愉快,再一回忆,就想起了幻象里假江珩曾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我之前还在想,江珩的幻象到底是我被刺激之后潜意识里自己创造出来的,还是这个场景里的东西针对我定制的,如今看来十有八九是后者,毕竟这句话我可从来没在别处听过。

    我盯着它:“是你?”

    林谴对我的幻象一无所知,这会还没缓过劲来:“啊?谁?”

    人面蛇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将头歪向另一侧,信子吐了吐,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这次竟然听出了两分挑衅的意味。

    我想起了幻象里假江珩信誓旦旦的几句话和为之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单纯骗我跳崖我还能礼貌性地怕一怕,但拿江珩当饵耍我……

    悲伤转换成愤怒总能转换得相当有效率。知道了刚才的一切多少和这条蛇脱不了干系后,我憋在心里没处发泄的悲伤就顺畅地燃成了一把怒火。

    “你也要和我在一起。”蛇最后说。

    我眼睑一跳。

    “站着别动。”我对林谴撇下一句话后就走到了石崖边,低头看了两眼,然后抱起来了一块看起来份量最重的石头。

    蛇绕过半个身来看着我,嘴里以相同的语调重复着:“就算我会变成无巢的斑鸠,永远被炽热的风所鼓动,你也要和我在一起……”

    我顿了顿,抱着石块转身,冷冷睨着它:“告诉你们……别拿江珩跟我开玩笑。”

    “就算我……”

    “闭嘴。”

    石块落下。在一声模糊的血肉碾碎声后,除了风声之外,一切都重归寂静。

    我吐出口气:“出气多了。”

    “……”林谴估计是没想到我会直接把它砸死,瞪着眼睛看着从石块底下浸出来的鲜血,好半天才道,“牛皮。”

    我倒是没什么波澜,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他:“你没事吧,刚刚有没有被咬到?”

    “没有,得亏你反应快喊了我一声。”他指了指地上在我们说话间已经漫开了一大滩、上层还漂着一层灰尘的血,咂舌道,“这血量对于一条蛇来说也太多了点吧。”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管这玩意叫蛇?”

    他默了一下,像是在回忆那张像人又像山羊的脸,猛地发了个抖,果断摇摇头。

    我又重新看向了埋在山崖边的手电,和林谴表示了当心地上的血后,自己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血泊,伸手握住了手电的筒身。和之前不一样,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它带出了石堆。

    手电的铁皮在光线下晃过,折起一道天上人体纠缠的倒影。

    “拿到了?”林谴激动了一下,然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刚刚我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不是你的问题。之前大概是因为有怪物在,现在能拿到手就行。”我站了回来,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手里的手电。

    这东西入手就是一片凉意,说好听点是沁凉,不好听就是阴冷,拿着就能感到一股寒意在使劲往掌心里钻,果然是充斥着鬼怪的异世里的东西。

    还好我们运气好,虽然头顶上的景色是菩萨闭眼了一点,但好歹有足够的光够我们看清周围。相比之下,在隧道里那样的黑暗中摸黑找手电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也不知道剩下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接下来怎么办?”林谴半弯着腰端详着我手里的手电。

    “走呗,总不能在这地方等着。”我示意了一下头顶上还在不停环绕着的尸群。万一什么时候飘下来一具把我们撞进深谷里,那真的是哭都没有地方哭。

    “那……也确实。”他跟着瞄了一眼头顶,瑟缩了一下,“那我们还是先回去和他们汇合吧,至少那边看起来安全一点。”

    我经过这么一折腾,原先的路线图已经忘了大半,所幸林谴还记得。我们敲定了计划之后就重新沿着石经往上走,回到了漆黑的隧道里。

    我一进隧道就忙不迭地把手电打了开。在手电喷出光柱的同时,一股柔和的金光也瞬间笼罩在了我和林谴的身上,和之前在花姐轻阑和刀娘柳陌篱身上看到的无二。

    林谴连声感慨总算是踏实了,表示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想发光过。我研究着自己浸出金光来的皮肤,觉得自己现在和大罗神仙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棒球棍早就在混乱间被丢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不过我们虽然依旧看不清隧道里的景象,双方却能相互看个一清二楚,也就没有必要拿东西牵引了。

    走过通往山谷的那个岔路口时,我又想起了那场幻象,只是这次我再没闻到那股甜腻的气味。

    闷头走出去一会,气氛还算轻松,直到一声显然不是风发出来的嚎哭声从身后传出。

    这声音很近,离我们估计也只有三四个路口的距离。我们去山谷的路上也听过一两声类似的哀嚎,但都远没有这一声来得近、来得真切。

    林谴吓得跟着嚎了一声,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跳回我旁边:“你听到了没,你听到了没——”

    我也给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股寒意从头浇到脚,想仔细听听到底是什么声音,奈何那声音只嚎啕了一声就静了下去,再听也听不出来什么,只得问他:“你确定我们没有走错?”

    他巴巴地点头:“我确定啊。”

    他说确定,我也不好怀疑。至于这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风肯定不可能是风,也不会是山谷里的那些尸体……那就没剩下什么好猜测了。

    “我觉得有两个可能,”我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小声道,“第一个是其他人翻车的惨叫。”

    林谴毫不犹豫道:“我选第二个。”

    “第二个就是这个幻境里别的东西的叫声。”而且越来越近的声源也给了我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他表情扭曲了一下,“要真是那样,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正面刚肯定是不可能的。我犹豫了一下:“接着走吧,毕竟一来它在我们后面,我们没法退,二来去的路上这声音我们也听过两回,但不也什么事都没发生么。”

    他点点头,心有余悸地往后看了一眼:“那咱们可得走快点,能叫成这样的感觉不会是什么善茬。”

    我表示同意。

    不过很快我们就意识到了不对。虽然每声嚎哭之间的间隔依旧很长,但音量的变化已经足够我们认清我们之间距离的缩短,声音也越来越像是饱受折磨的生物绝望又凄厉的哀鸣。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除了嚎哭之外,我还听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窸窣声。

    我和林谴开始还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但随着声音逼近,它会在我们到石洞之前先赶上我们这一点也愈发明显起来。

    一股焦虑感逐渐在空气里蔓延了开来。

    林谴也知道我们除了赶路之外没别的办法,虽然肩膀都发起了颤来,但还是在前面一声不吭地埋头苦走。我这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默默跟在他后面,满耳都是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

    正走着,他忽然“诶”了一声。

    我顿时心跳加快:“怎么了?”

    “这里多了个东西。”他回头看向我,神色有些恐慌,“之前没有的……”

    我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到了他所指的东西。

    那是一颗三角形的石英,也就巴掌大小,质地和石洞顶上的那一块大石英类似,突兀地镶嵌在一侧的石壁上,正幽幽地发着乳白色的荧光。

    光在一片漆黑里绝对不会被忽略。如果我们走的路没错的话,之前不可能没看见。

    林谴忙向我保证道:“我确定没走错。”说罢又警惕地看了它一眼。

    那就是自己出现的了。我见怪不怪,正琢磨这东西多出来的目的是什么的时候,林谴已经一巴掌拍了上去,“啪”的一声脆响。

    我:“……”

    他一脸惊恐:“好像不是拿来按的。”

    我:“……幸好不是拿来按的。”

    我把他拉开,伸手在石壁上摸索了一下,很快就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粗粝的山岩上竟然被凿出来了一个洞,一人宽窄,但只有人的一半高,不知道有多深。那块石英竟是个提示。

    我把手臂伸进去探了探,能感觉到里面的温度比隧道低些,手臂上的光也依旧照不亮里面的环境。

    我们沉默了一下。

    这是一道选择题。里面要么是好东西,要么是坏东西,但外面追着我们的一定是个坏东西。就算接着走下去,十有八九也会在到达传送点前被后面的东西先追上。在前后维谷的境地里,这个险还是值得冒一下的。

    “我进去看一眼。”做完思想工作后,我拍了拍洞壁。

    林谴忙道:“那我也进去。”

    我有些怀疑:“你……进得去吗?”

    他比我高一些,矮身时算上膝盖的宽度,挤应该也能挤进去,就是不知道里面会不会变得更窄——要是卡在了这鬼地方,那可就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看他也噎了一下,我就道:“还是留一个人在外面看门的好。我就进去看看,太深就不往里去了。”说罢把手电往他手里一塞,“你拿着安全。”

    话音刚落,一声嚎哭就在后方响起,离我们隔了顶多就两个岔路口。

    “它们来了!”林谴脸色难看得不行,硬把声音憋低了八度。

    我看了一眼声音的方向:“我知道,我很快。”

    大概是知道拦不住我,他纠结了一下,最后急匆匆道:“我在外面等你……你可千万要出来啊?”

    我应了声,矮下身利落地钻进了洞里。

    黑暗又幽闭的感觉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一些。换做平时,我可能腿脚都已经被吓软了,但现在想着后面那逼近的东西,竟然钻得分外有力。

    洞比我想象中浅了许多,挪出十来步就往左拐了个直角。我有些吃力地挤了过去,抬眼一看,整个人就愣住了。

    面前几米之外不是豁然开朗的空间,而是这条石缝的尽头,没有机关,没有任何我觉得可能会有的东西,但石壁上被凿出了几行小字,笔画下有石英的荧光幽幽透出,虽然晦涩,但在一片漆黑中也足够我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每当光明出现,黑暗都能感知到他。也许和大多数人的想法不同,黑暗并不会逃避;反之,她会主动寻求光明。]

    [当你执掌光明、使自身成为光明之主时,便也在指导黑暗。当耀眼的光芒自你身上涌出时,你就没有听见有人走近吗?你的双肩难道不会突然变得沉重,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趴在了上面一样?]

    [黑暗从来不畏光,她也没有理由畏光,因为他们并非宿敌,而是恋人。她是亚述的塞米拉米斯,是拉文纳的弗兰西斯卡,沉溺于与光的交欢,痴迷于光的痕迹,渴望与他合一。]

    [没有光又何来的黑暗,光舞动的时候黑暗也在随之缠绵。血肉为黑暗所浸湿便是失明。闭上眼,你会感觉到他们在你的灵魂上饕餮盛宴。]

    [高兴起来吧。被吞噬,你便也成了我们的恋人。]

新书推荐: 你*******] [莲花楼]旅行花花的大熙风物志 她与刀红[悬疑] 苟在末世的小人物 囚崖 拯救世界?拿错剧本了 推荐快穿言情小说 窃玉 既见君子 成为某个古代人脑中系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