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车

    少女四指并拢成刀状,在脖子上比划着了结的动作。

    “陆雪缘!”

    秦熄难得失控,看着她冷漠的笑脸,不自觉想起儿时父尊带他去参观一片废弃的焚炉场。

    那些被魔物附体的魔修,因为无法控制怨气,最终身体被寄生物鸠占鹊巢,只能被一把火烧成灰。

    香炉神君虽堕入凡尘,又做了魔修,但秦熄从未担忧过什么,他有足够的信心,认为自己能够掌控她。

    然而,这几日的观察,有些超出他的意料,若任其发展,不日她成为真正的魔头,就更不可能打开她的心了。

    秦熄问道:“既然赵曳不知叛徒是谁,你也没打算杀他,那还要关他到几时?”

    “前些日,我刚刚救下那老修士,他告诉我,龙川书院的先生去年考上了科举,到京城做官了。”陆雪缘说,“秦熄,你可愿意随我去一趟?”

    见男人没有动作,少女识趣地转身就走,擦肩而过的瞬间,胳膊肘被握住。

    秦熄问:“找到那个人,重要吗?”

    陆雪缘看了眼旁边人,似笑非笑地说:“我要知道谁想害我,我也要知道,陆家的恩惠,究竟施舍给了哪条狗。”

    看着少女离去的倩影,白绸迎风飘扬。

    秦熄突然上前拉住那缕白绸,少女顿住,却没有回头。

    “我陪你去。”

    “……”陆雪缘停滞了一下,半响,稳步走开。

    男人五指并拢,白绸脱落,抓了个空。

    少女回到房间,徒手掐灭香炉火,在窗边盘腿而坐,正抿了口茶,突然,一声哀鸣破空。

    陆雪缘端茶的玉臂一颤,倏地向窗外探出头。

    果然,一只乌鸦拍打着翅膀,落到窗框上。

    陆雪缘捋了捋黑鸦的毛,阴着一张脸说:“去八仙城找到秦乐安,抢走她的玉铜铃。”

    黑鸦点点头,带着命令飞走了。

    她拿了块手帕,擦干净手,一起身,一沓厚厚的账本掉了出来。

    想到当时来朝阳宗狼狈的样子,陆雪缘翻开了那沓属于陆府的账本。

    片刻后,茶杯破碎的声音猝然响起。

    滚烫的茶洒了一地,还冒着丝丝的热气。

    *

    傍晚,一无所获的秦熄从藏书阁中出来。

    他仰头,看着迷蒙的月色,叹了口气,心道,那个叛徒确实不好找。

    虽说陆雪缘所在的龙川书院有几个学徒在陆府打工,但是现在已经分散在古安国各处,而且因为陆家那件事,现在无人赶在籍册里提到陆家分毫,如果想找到当初那个出卖她的人,难上加难。

    陆家被抄,许多文书也随之丢失了,据朝阳宗仅有籍册的记载,当年陆府的外聘工人,有三个与陆雪缘同辈的,而且上过一个学堂,如今都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他走到后院,看到假山后、松柏下,弟子家丁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自从陆雪缘当众阉了赵曳,这件事就不胫而走,城中很多人开始传闲话,说他连命根子都收不住,不是好男人,跟太监没什么两样。

    秦熄出现时,再次遇到返回宗门的陆雪缘。

    她整张脸黑得赛锅底,弟子和家丁见其状态不好,退到一旁面面相觑。

    “夏宗主怎么了?”秦熄不明白她为何无端又发脾气,明明自己已经答应带她去京城了。

    一个家丁弓着腰走过来,“城主,她去扫墓了。”

    “谁家的?”

    “陆家。”

    “……”

    秦熄明白怎么回事了,跟着进入她的房间,这次破天荒没有被赶走。

    屋子里漆黑一片,他指尖施法,顺手点燃了香炉。

    昏暗的炉光之下,少女看着男人漫无目的的样子,似乎不像有事找她,更像是受全宗门之托,来安慰她的。

    “今晚不聊公事,”陆雪缘魂游天外,混混沌沌,“你白天去了哪里?”

    许是和陆雪缘待久了,他也开始撒谎不打草稿,随口一说:“八仙城。”

    陆雪缘一怔,也不拆穿,便问:“去找乐安了?”

    男人点头,将其扶到榻边,拢着她的双腿,缓缓铺平少女的身子。

    幽暗压抑的房间里,咚咚的心跳,徐徐的呼吸,龙涎香燃起的火苗越烧越旺。

    男人正想离开,却被少女按住手臂。

    碰撞之间温度升高,二人离得很近,秦熄发现她喝了好多酒,大概是思念家人了吧。

    他握着她的手腕,扒掉她微不足道的力度,走到盥洗台,浸湿了一条帕巾,又回到榻边,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少女的面颊。

    陆雪缘任由秦熄擦了许久,随即睁开眼睛,一巴掌拍掉帕巾,她仰面朝天,揪起他的衣领往身前一带,让他的视野只能装下她。

    他抚摸着她的侧脸,她欲言又止,眼波泛起涟漪,主动勾了上去。

    男人瞳孔骤缩,感受到她在邀请他,愣了半刻,紧接着反客为主,用力地回吻,握着她手腕上的圆环,感受着她滚烫的心脏。

    薄如蝉翼的外衫簌簌滑落,他的行为犹如剥-蛋壳,喘-息声淹此起彼伏,没在龙涎香的火焰中,好似烧焦的宣纸,风一吹,都成粉了。

    突然,少女闷哼一声,紧紧扣住男人的手臂。

    秦熄放开了她,一张冰冷的脸似乎有了些许温度。

    他说:“怎么了。”

    “不要走,”她哭出了声,指甲扣得更紧了,“我不想一个人。”

    “我不走。”

    圆环微微发惹,泛着的红光比香炉火还要炽热。

    既然她说不想一个人,那么现在定是需要他。

    秦熄俯过身,修长的手触到那几条鞭痕,伤口自然结痂,但这具身体注定是落疤了。

    他心一热,酸涩的感觉犹如融入温泉的寒冰,无意中擦过纵横的伤,换来的是一阵应激般的颤抖。

    “疼吗?”

    “……”她无意识挣扎,眼眸空洞,两滴泪自眼尾滑落,“疼。”

    “为何不涂药?”

    “我不想让人帮衬。”

    话音未落,轻柔的吻落在陆雪缘的额头,眉心,鼻子,侧脸,碰到那两片薄唇的前一刻,他看到了两滴晶莹的泪珠。

    陆雪缘平日里以丝纺贴身,遮住这些伤疤,外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即使再痛,她都打落牙齿或血吞。

    秦熄不禁想,当年的香炉神君是否也会受伤,也许会吧,只是无人知晓。

    他没有深入,而是为她擦泪。

    可是决堤的泪水,却如何也擦不完,也许是真的很痛吧。

    陆雪缘抽噎道:“我家人死的冤枉。”

    “知道,”秦熄说:“都怪本座当年人在仙京,无法插手此事。”

    “就算在城中,你能保证陆家几十口人的性命吗?”她的指甲嵌进他的皮肉,深到见血,口中逐字逐句地话语锋利如刀,“你这个只维持秩序,不维持正义的虚伪之徒。”

    秦熄没有恼,反而耐心地任她骂,“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黑暗中,少女勾起了唇角,眼底火苗越燃越旺,“这块地方,欠老子账的很多,我去挨个要!”

    男人伸手,摘下的少女的发簪……

    ……

    窗外繁星点点,血色正浓。

    屋内一层一层落下的衣衫,圆环与腰带碰撞的声响,漆黑的夜晚,闪烁的炉火,以及颠鸾倒凤的回音……

    深夜,男人推开门扉,立在一棵树下。

    他蓄力运功,冀图从灵魂中寻觅他想要的心法,只可惜,浑身的法力都过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有关香炉神君的东西。

    香炉神君千百年都无人近身,现在她是个凡人,骨子里的警惕性还是那么高。

    秦熄收了功,明白香炉心法并没有传过来,他举起手,与视线平行,看着那黑扳指,自言自语:“阿娘,你所说的双修,似乎毫无作用……”

    *

    陆雪缘醒来,发现秦熄已经走了。

    窗外鸟叫声清脆,枯树渐渐长出嫩芽,几朵初生的小黄花挂在上面,点缀得十分漂亮。

    她揉着剧痛的脑袋,猛地弹坐而起,衣服都没有穿好,就咚了一声跳下床。

    看见燃了一半的龙涎香炉,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要么说喝酒误事呢,昨夜去扫墓后,她的心情低落得很,竟糊里糊涂地让秦熄进了屋。

    可是谁能想到,这孙子竟然会点那龙涎香炉!

    没关系,以她现在的实力,身体这个器皿不会损伤多少,很快调理过来。

    施法移出榻下的百宝箱,她把东西拼在一起,那是陆家账本和一堆留音符。

    陆家账本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每一页都画着押,看来整个南湘城中,欠陆府账得人不少,其中还有秘阁这块地皮,原本也是陆家的产业,莫名其妙归城主府管了。

    这些账单她不太清楚,因为父亲从不让她接触这些事情,只是有几次,她看到家里来了许多人哭穷,父亲一时心软,就免了他们的租金。

    因为那件事,陆雪缘和家里大吵一架,最终还是拗不过,再加上那时是千金小姐,吃穿不愁,便也没放在心上。

    现如今看到这些账,只觉得憋屈。

    这些全部是陆家的财产,本来就是陆雪缘自己的,她凭什么把那些捐给别人。

    难怪当初赵曳要烧了这个账本,原来如此。

    她憎恨父亲的圣父心,心中郁结,宛如两股黑色麻绳打了个死结,凝聚成一把锁,无人可解。

    小时候想要个灵器,父亲时常说贵,不给她买,谁知这些钱都捐给了别人,如今父亲死了,这些钱就是她的!

    突然,门开了。

    秦熄进来,看到她那张生气的脸,问:“怎么了?”

    “滚!”

    秦熄:“……”

    昨晚还抱着他,求他不要停下的少女,睡一宿就翻脸不认人,也是三界独一份了。

    陆雪缘徒手捏碎茶杯,袖口出有黑雾溢出。

    现在她见到他就来气,准确说,她现在见到任何人都不会有好脾气,既然这狗男人非往刀尖上撞,就不要怪她了。

    秦熄又道:“你看起来心情不好。”

    “我让你滚!”陆雪缘火冒三丈,抓起龙涎香炉扔过去,砸在男人坚实的肩膀上,“你点的?你要不要脸?你想要什么直说不好吗?我会不给你?非要这么下作,好玩吗!”

    男人没有解释,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此刻他只能感受到了她周身的怨气,似乎在一点点膨胀。

    “雪缘,凝神……冷静。”他步步靠近,下一霎,一块突如其来的碎片迎面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下意识躲开,虽避免了双目失明的悲剧,却无法阻挡毁容的事实。

    几乎是一瞬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陆雪缘绝对会鄙视自己的冲动。

    “啊!秦熄,躲开——!”

    少女倒吸一口凉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玩脱了,想收手却来不及了。

    只见男人立在那里,如雕塑般的侧脸上浮现出浓墨重彩的一道血痕。

    掌中的半块茶杯滚落在地,少女心虚地看着男人,他脚下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

    秦熄的脸在流血,在流血,真的在流血!

    他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说话?

    “秦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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