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迹

    2X02年,戚烨霖10岁。他记得自己生日一过就生了场大病。

    病来如山倒,而且压他身上的是好几座大山,还都是那种三山五岳程度的。戚烨霖迷迷糊糊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宛如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等着唐僧帮他揭掉如来佛的封印,才能大显神通。

    只是故事书里的五百年弹指一挥间,他只能在这里度日如年。

    或许是一直发高烧的缘故,他总觉得那病房冷得好像太平间一样,他拼命往身上裹被子都是徒劳。而且,他的病有较高的传染性,家人们都没办法来看他,所以每天只有做好全套防护措施的护士姐姐来帮他喂药擦药,扎针扎得他心灰意冷的。

    后来,负责照顾他的护士姐姐打趣他可会撒娇,可怜巴巴地说着什么要妈妈抱、想喝糖水、不想打针之类的搞得人心都化掉了。戚烨霖现在都不想承认也记不清楚了。

    有一天,护士姐姐除了带来针剂之外还带来了一大罐子幸运星千纸鹤和一张贺卡,说是班里有同学挂念着他,希望他早日康复。

    听了这话戚烨霖忽然就有了点力气,努力坐起身喝完了小米粥,津津有味地读起了班级同学的祝福。

    祝福很简单,赫然九个大字:“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他读完后不禁打了个哆嗦,老老实实缩回被子又裹紧了身体。真挺头疼这些语文完全不过关的同龄人的。

    戚烨霖从小读的就是“外国语幼儿园”和“外国语小学”,每天上学学的都是叽里呱啦的鸟语。而作为红色家庭的大家长,外公完全不允许他的后代讲帝国主义列强的语言,每逢寒暑假都要拉他过去补四书五经。所以矬子拔将军似的,他的语文水平比同龄人略过关一点。

    只是虽然在外国语小学,但是戚烨霖从来都没去过国外。

    这事他愤愤不平了很久。因为父母都在国外生活过一阵子,哥哥的3岁以前也是在新泽西州的海边度过的,只有他完全无法参与到班级同学的出国游学话题中去。

    全班只有热心的好班长对他的经历十分共情,每次出国旅游回来都会给他带一个当地标志性建筑的冰箱贴。戚烨霖只能靠着这些东西勉强想象,然后在那篇题为《我的梦想》的作文中立下宏愿,要当一名走遍世界的外交官。

    当时,他的重点在“走遍世界”上,但阅读过他这篇示范习作的老师和家长全都把重点放在了“外交官”上,然后给他买了一大套系列丛书,从小培养他的外交兴趣。所以戚烨霖一直也挺头疼这些大人的。

    不过,作文完成后不久,就有个机会和他的梦想无限接近。因为外公要出访了。

    那天家宴上,叔伯和哥哥姐姐们都在七嘴八舌这件事,说着谁也去谁也去,说着要去哪儿和哪儿,还有一大堆他也听不懂的话。不过他隐约听出了有点深意:这些人都想报名和外公一起去。

    其实,戚烨霖也有点想去,但是瞟到了外公不太高兴的脸,便就着他很喜欢的葱爆羊肉把这话咽了下去。

    而且更不巧的是,他很快就病的昏天黑地,所以也只能在隔离病房里喊喊话过过嘴瘾。

    “我还没出过国,我不要死啊。”小小的他觉得应该把这写在他的墓志铭上面。

    有点意外的是,外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到了他的胡话,于是向来看不得底层人民生活的水深火热的老人家就打算完成他一个“遗愿”,带他去帝国主义列强国家转悠一圈,而且只带他一个人去。

    外公的行事作风总是很霸道。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把他从隔离病房接了出来,二话不说直接塞进了机舱里。戚烨霖差点以为自己是某种生化武器。

    不过后来他才知道,其实他早就过传染期了。他一直在隔离病房等死,当然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母亲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有了泪洒机场的潜质。戚烨霖每次看这段珍贵影像的时候总要不免打趣戚教授一番。

    所有送机人员端庄地行着礼,少先队员和儿童穿得无比鲜艳、欢欣鼓舞地甩着鲜花。只有父母两人一袭黑衣,相互搀扶着哭得泣不成声,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新闻联播的导播见了都赶忙把画面切走,实在不吉利。

    只是戚烨霖基本也只会回顾到这里。因为当时他的脸上还全都是水痘印,同样在新闻联播里留下了一大堆黑历史。

    后来,他撞破了魏云起给女生写的情书,说要告诉妈妈;他的好哥哥就一张一张地把他的黑历史给截图了出来,说要给他之后的女朋友看。

    对等核威慑,双方以一次数学作业答案达成和解条件,互相交换了关键证据,宣告结束。

    说回第一次出国,戚烨霖实在没什么愉快的体验。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过程他全程昏睡,或者也可以称之为昏迷。而之后的几天,大人们紧锣密鼓地开会、磋商,参观华尔街、纽交所和联合国总部大楼。他一直发低烧,还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完全跟不上访问的行程。外公也没强求,只是指派了一个随行秘书在房间里照顾他。

    临回国的倒数第二天,秘书姐姐看他有点回光返照的趋势,就赶紧带他去附近的游乐园玩了一圈。

    游乐园对得了病的小朋友来说算得上一剂万能药。坐完森林小火车的戚烨霖忽然浑身是劲儿,拉着秘书姐姐去这儿去那儿,甚至还记得给亲朋好友买好了旅游纪念品——他亲手拼的乐高小人。

    第二天,他终于搭上了“考察团成员”的末班车,参加了一个中美少年儿童共绘地球村活动,在展示完自己(并不)杰出的绘画技术后,就活蹦乱跳地跟大部队一起回国了。

    回程的飞机上,他一直扒着舷窗看着云团,好不精神。

    外公处理完公务见他还在一旁生龙活虎,便笑眯眯地问他高不高兴,说这次破例带他出国是对他的奖励,然后又把自己手腕上的手串脱下来给他戴上,作为他勇敢战胜病魔的勋章,突发奇想似的。

    当时的戚烨霖反复端详了一阵儿这十分上年纪的物件,虽然不太喜欢但也不敢拒绝外公的好意,而且总感觉是体会到了一点点苦尽甘来的乐趣。

    刚一下飞机,外公就被记者围了个水泄不通。十分正经的直播采访,背景音却混入了一句脆生生的童音:“国外一点也不好玩,还是A城最好了!”

    后来,这句话被主流媒体包装成“青少年儿童对祖国发展信心十足”的新闻稿,但其实那只是戚烨霖在和来接机的父母打招呼。

    周围随行的官员和记者同志都不禁发笑。可是母亲却还是泪眼婆娑的,看他献宝一样地捧出了那四个乐高人后,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然后一把把他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嗯,很不好玩。霖霖以后就一直待在A城,待在爸爸妈妈身边,好不好?”

    十分复杂的声调,像是失而复得的惊喜,也像是心有余悸的祈祷。

    戚烨霖当时不懂。甚至,看到母亲把那四个乐高人全都拿走之后,还有点着急地想解释。因为其中的一个乐高小人是要送给班长的,用来礼尚往来那堆冰箱贴、幸运星和贺卡的。

    可现在,他再回忆起这段故事却不禁眼热,心情十分负责。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宋绍辉说道,恰到好处地说出了他心中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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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方情报部门不会放任他们俩在VIP休息室里放飞自我,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过来耍点花招来盯他们。大前辈没那么多时间和他追忆过去,递了杯普洱茶给他,开门见山道:

    “自我介绍一下,朱朔朱市长的夫人,是我小姑。”

    真是颇具A城特色的自我介绍啊,戚烨霖心里感叹。

    见他没接话也没喝茶,前辈又挑了下眉,意味深长道:“拿着吧,以后少不了要坐同一桌喝茶聊天。”

    真要命,朱家人还阴魂不散了是吧?戚烨霖在心里骂了一句,更不敢喝他的茶了。

    “我之后想回家过个好年。”他阴阳怪气地拒绝道,想想小叔那一听到朱家人就要赶尽杀绝的嘴脸,他坐在地球另一端都浑身不带劲。

    “哈哈哈哈哈。”宋绍辉笑了一阵倒也没逼他,只是拿起了旁边自己的那只茶杯,话里有话道,“都说了,今时不同往日了嘛。”

    戚烨霖微微皱了下眉,不太懂现在这个“今时”指的是什么,前辈却并不想和他在这里浪费时间,只是说了句“算了”,然后回归当下的主题。

    “同样是人情交易,你觉得辛磊会选我还是选尚易坤?”宋绍辉反问道,却没时间等他回答便迅速揭晓了答案,“辛主席都选、也都不选。他可比尚易坤还会搞平衡。”

    说到最后,大前辈露出了一点不屑的轻哼声。戚烨霖越发确定刚刚在电话里肆无忌惮地讲人家坏话的他领导十分社死了。这不,阴阳怪气的报应这就来了。

    抛除这一点,这话实在是发人深省。戚烨霖从之前ESG强制披露的事情上已经看出辛家人为什么能长久以往坐稳金融监管的位置了。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辛主席却用起了二虎相争必有一伤的逻辑,毫发无损,甚至坐收渔利。

    按照这么说,辛磊看到国安审批章的时候就预料到会有哪几波人要来吃他的人血馒头了。所以,他也决定将计就计:一边利用尚易坤派保护了自己和妻子,另一边又放任宋绍辉替他去处理这桩涉外风险。

    国安内部派系斗争,但拿到台面上却不可能双拳互搏。到时候,即使宋绍辉派真要拿这事逼他下台,一直在尚易坤派眼皮子底下被保护着的辛主席大可十分无辜。于是死结就这么解开了。

    想到这里,戚烨霖不禁对辛磊有点肃然起敬。

    “尚易坤计划的不错,但他今晚的批示没过。”宋绍辉又说,“因为于毅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还知道戚家人不会放过这个分一杯羹的机会。所以,你一定会和我走。”

    戚烨霖嗤笑一声。他现在都逃到大洋彼岸去了,怎么身上这戚家人的烙印还是洗不掉?他就知道那天三把手大领导问完他的代号之后就得把他调查个底儿朝天。

    “哥,如果我说,我只是想借此机会把Mark之类的人一网打尽,不让我朋友这样的留学生被洗脑,你们会相信吗?”戚烨霖认真地问道,声音却莫名很轻,像是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

    宋绍辉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了个微笑。大概清楚他什么意思了,便把那杯凉掉的茶泼掉又给他换上了杯新的,递到了他手上。

    “信啊。”大前辈扬了下下巴,替他纯洁的梦想站了两秒钟的台,便又说,“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现在……圣人论迹不论心嘛。”

    戚烨霖扯了扯嘴角,好一个论迹不论心。

    “受益匪浅。”他说完,便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

    不是特别正宗的老班章,苦到不行。他甚至都没感受到回甘,手心就已经微微出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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