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江州二中

    再宽阔的走廊,一个班的人挤在上面,都不会太舒服。更别说是在一个暴雨将至的早上。

    现在,江州二中高一17班的同学们就挤在教室外面,肩挨着肩,各自沉默。天地间只有令人绝望的湿热和紧张。

    乔麦今天的心情不大好。

    首先是因为,他又火了。昨天下午和大飞的单挑不知被谁录了下来,做成鬼畜视频,一夜之间传遍了江州高中生们的社交网络。

    这些视频的高潮,是当乔麦被大飞的进攻一次次碾碎,人们终于又在这个倒霉蛋的脸上看到了那个经典的表情——和那个火遍全国的表情包一模一样。

    那些在雨声中若有似无的窃窃私语,和憋不住的爆笑,乔麦只能假装听不见了。毕竟,还有一件更头疼的事在等待着他——

    今天是第一次月考成绩的公布日。

    在这所学校,他常常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也听不懂同学们在谈论什么,有时甚至想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究竟为何而来。

    而他的同学们——比如他的同桌林天天,却总是一下子就能理解老师的意思。他们的脸上时常露出懂了的表情。他们懂得很多,也很快。

    为了验证自己是不是智力有问题,乔麦在网上做过一套智力测试。上百道题,每道都是根据给出的5个图形选出第6个。他端坐于电脑前,辛辛苦苦看了几百个圆圈方块和三角,看得头昏脑胀,双眼失焦,终于可以点击“查看结果”,结果是必须先支付人民币59.9元。

    虽然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也许这也是智力测试的一部分,谁让他没发现这是个付费网站呢),但他一怒之下还是付了59块9。结果显示,他的智力和他的身高一样,恰好位于人群里的中间水平。

    换句话说,他虽不是天才,但也绝非笨蛋。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

    要想在二中这样的学校生存,做一个普通人是否足够?乔麦不知道。也许此时此刻,班主任孟老师手里刚出炉的月考成绩单,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雨越下越大。走廊上的人们像被打湿的尼龙布裹住了全身,沉重而煎熬,低头等待着某种召唤。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如子弹破空,击穿了凝固的空气:

    “等!等!我!我!来!啦!”

    众人朝楼梯口望去,一个短发少女向他们狂奔而来,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拎着面包店的纸袋,校服外面长款的荧光色雨衣在空中翻飞,书包也颠得起起伏伏。刘海飞起又落下,像在额头上荡秋千。

    乔麦懒得转头去看。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同桌林天天。

    **********

    林天天在距离教室10米处开始减速,拎着纸袋的手在空中乱舞,像摩西分开红海一样拨开人群,在湿滑的走廊上溜完了最后一段路,最终停在队伍最末端,乔麦的面前。

    “啊!”

    “啊什么?”

    “我还以为停得很完美呢……”林天天指着乔麦的裤子,笑嘻嘻地说,“看来还是低估了惯性的威力。”

    乔麦一低头,这才看见林天天咖啡杯里的牛奶洒了他一裤子,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同桌几乎每天都能闹出一点状况,而最后倒霉的永远是他。

    孟老师喊了一个名字。人群中走出一个女孩,微微颔首,不太好意思的样子,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默默进了教室。被林天天穿透的空气迅速闭合,像被粘好的花瓶。沉默和紧张再次席卷了这条走廊。

    半分钟后,孟老师念出了第二个名字。又是个女生。她发出一声克制的尖叫,捂着嘴巴,睁大双眼,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一旁的闺蜜摇动着她的双臂,表示祝贺。这个优秀的女孩很快平复下来,并要求闺蜜也恢复镇定,不要让人笑话。走进教室前,她还抓了抓闺蜜的手,大概是在说亲爱的相信你也不会等太久。

    林天天还在对乔麦论述自己刚才的减速有多么符合科学原理,后者却一言不发地盯着教室门口,恨不得用手中那张擦过裤子的纸巾捂住她迟迟停不下来的嘴。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种异乎寻常的集体沉默终于引起了林天天的注意。她闭上嘴,用手肘轻轻顶了一下乔麦的肋骨。

    “哎,这就是传说中的……卖座位吗?”

    乔麦被她这么一顶,就像解开了穴道一般,回过神来。

    “不然呢……”

    **********

    卖座位是二中的老规矩。顾名思义,教室里的座位是用来“卖”的。不过花费的不是钱,而是分数。每次大考后,全班同学按照考试排名依次走进教室,挑选自己喜欢的新座位,完成空间秩序的重新分配。

    这个老规矩是从何时开始已不可考,也从未被写进任何一版的校规校纪之中,但它持久而强势地存在着,一届又一届,早已成为二中校园文化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是一场大型生存游戏。是把班主任手里那张成绩表,具体而生猛地拍到每一个学生眼前。

    转眼间,已经进去8个人了。乔麦完全丧失了昨天球场上的气势,只觉得湿热难耐,呼吸困难,像穿着进水的袜子。他闭上双眼,竖起耳朵,在雨声中捕捉教室里的声响。孟老师的声音平静如审判,被叫到的同学脚步轻快,金属椅子与地砖摩擦,产生微小的噪音。

    忽然,在这种重复的节奏里,他听见一阵纸袋表面摩擦的嚓嚓声。一低头,原来林天天正从她拎着的纸袋里掏东西吃。

    “你干嘛?”

    “吃早饭啊。”

    “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还吃什么早饭……”

    “我吃不吃早饭,会影响到进去的顺序吗?”

    乔麦被问住了。

    她说得有道理。但他总觉得,现在吃早饭似乎有点不太合适。

    其他人显然也认同他的观点——大家都规规矩矩地站着,就好像考试的排名是由此刻谁站得更端正来决定的一样。

    林天天从袋中取出一枚可颂,就着尚未洒出的半杯牛奶开吃,瞧见乔麦这副衰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正好看见他眉骨上的创可贴,瞬间笑逐颜开。

    “哇!你让谁给揍啦!”

    她的叫声在一片死寂里异常突兀,引得四周几个女生转过头来。

    “你小点声……”

    林天天不说话了,脸上带着笑容,突然向前一步,踮起脚尖,把脸凑了过来。

    她的大眼睛盯着乔麦的眼睛,鼻尖上停着一颗小雨滴,上嘴唇还沾着一圈牛奶,微微打湿的头发有很淡的茉莉花香。

    乔麦完全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他只想往后退。腰背一阵冰凉,贴在了走廊护栏打湿的瓷砖上。斜风和细雨拂过他的后颈。

    他发现自己无路可退了。

    **********

    “你肯定是被人揍了。”

    林天天凑近乔麦的创可贴,眯起眼睛认真研究了半天,露出满意神色,要他快快从实招来。

    乔麦松了一口气,把头撇向一边,慢慢推开她的肩膀,让两人回归正常的社交距离。“说来话长……还是以后再讲吧。”

    “能有多长?”林天天笑了笑,“以你的成绩,进教室还得好一会儿吧,这么长时间都讲不完?”

    乔麦实在没心情跟她闹,只好说,“我是还早,那你呢?要是我刚讲到一半你就进去了,那多扫兴。”

    林天天眨眨眼,想象了一下他描述的画面。

    “好吧。还是你想得周到。我成绩这么好,万一你讲到最精彩的地方,比方说对方一拳挥来!我就被老师叫进去了,那我得多难受啊!”

    雨渐渐下大了。不知不觉间,孟老师已经叫进去十几个人。原先拥挤的走廊稍微宽松了一点,留在走廊上的人反而更难受了。只有林天天继续若无其事吃着她的早餐。见乔麦一脸走神的样子,又顶了一下他的肋骨。

    “等不了了,我现在就想听,你快讲快讲,讲简短一点!”

    乔麦自知犟不过她,只好从命,挠了挠头,正要开讲,忽然听到了孟老师的声音。

    “下一个,林天天。”

    她好像没有听见,拽了一下乔麦的手臂,“快说呀。”

    孟老师又喊了一声:“林天天。”

    “老师叫你呢。”

    走廊上还剩下半个班的人,有的转过头来看着林天天,带着羡慕的神色。更多人则继续望着教室,苦苦等待着自己的名字。乔麦看着她的眼睛,朝教室门口的方向努了努嘴。

    林天天恨了他一眼,也不跟他道别,转身穿过人群,向教室门口走去。身影一下子消失在教室的门口,脚步声没有丝毫停顿。人们很快就听到了椅子挪动的声音。

    乔麦站在队伍最后,呆呆望着门口。这个女孩做任何事情都像风一样快。飞快地来,飞快地走,飞快地说话,飞快地陷入沉默,飞快地做出选择。

    不知她选到了一个怎样的座位,与哪位新朋友坐在一起,度过高中生涯的第二个月?

    我又会流落到哪个角落,和哪位倒霉蛋并肩?

    **********

    乔麦不想再沉溺于提心吊胆,转身趴在走廊半高的护栏上,望着对面的教学楼。偶尔几个雨点被风带到脸上,送来难得的清醒。对面那个班也在卖座位,走廊上还剩下十几个人。

    “那是几班啊……”乔麦喃喃道。

    “一班咯。”旁边一个男生忽然答道。

    乔麦转头一看,此人个子小小的,戴一副金属边框眼镜,长着一张让人看了就忘的脸。班里总共也没几个男生,但开学都一个月了,乔麦还是没记住他的名字——好像叫张华,又好像叫李华。或是别的什么华。

    “听说一班全是保送生呢。”乔麦说。

    “也不全是。还有从各个郊县和农村搞来的尖子生。”张华或李华摇摇头,“听说为了挖人,不仅给钱,有的还给父母解决工作,解决户口。”

    “还有这种事?”

    “对啊,跟我们正好相反。”

    乔麦愣了一下。

    他不是凭分数考上二中的。中考成绩出来后,老乔夫妇——两位经营着只有七张桌子的火锅店的下岗工人——想了一夜,决定还是要让孩子去好学校开开眼界。

    至于最后是托人找关系,还是交了多少钱的择校费,或者好几种办法全都用上,乔麦就不得而知了。他们没跟他说那么多。

    他只记得一天深夜,父亲炒完火锅底料回来,一身大汗,头发一根根黏在一起,全是牛油,整个人闻起来像一棵花椒树。他靠在乔麦的卧室门口说,儿子,都搞定了,你去二中读高中。那是全市最好的学校。

    都是同龄人,有人还在花父母的钱,有人已经帮着父母挣钱了。张华或李华刚才那句话,乔麦实在不知该怎么接,只能让越下越大的雨来填满这段沉默。

    对面只剩下七八个人了。这意味着他们就是一班的倒数七八个人。

    “你看这帮人,放到全年级任何一个班都能当老大。”张华或李华又说,“结果去了那个班,成吊车尾的了。”

    乔麦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无法想象那种从高空轰然坠落的感觉。

    张华或李华抬头望天,笑了笑:“你看,像咱们这种从小到大一路吊车尾的,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

    乔麦转头看去,这人时而望着对面,时而望着天空,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从没见过那样的笑容。

    那笑容就像在说,我已经准备好,接受这全部的命运。

    **********

    乔麦低头往楼下看。只见一个男生打着伞,慢悠悠地穿过两栋教学楼之间种满蔷薇和栀子花的中庭,爬上三楼,向一班的教室走去。

    早自习都快结束了还如此悠哉,跟那个迟到大王林天天有得一拼。乔麦叹了口气:“这人不知道今天是卖座位的日子吧。”

    “也许他知道,只是不想面对罢了。”张华或李华说。

    “无论哪种,听着都有点惨啊。”

    “大哥,人家好歹也是一班的,再惨能有咱们惨?”张华或李华笑道,“还是先心疼心疼你自己吧。”

    两人笑了起来。对面的走廊已经清空,只剩那迟到的家伙。他没有进教室,而是向这边看了一眼,隔着漫天大雨,朝乔麦点了点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多少让乔麦的心情变得好了一点点,他也向那人点了点头。

    “下一个。”教室里传出孟老师的声音。终于,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乔麦。”

    他朝对面的家伙挥挥手,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教室。那人朝他竖起大拇指,还做了一个恭请的动作。乔麦笑了笑,向教室门口走去。

    **********

    从第一次听说“卖座位”那天起,乔麦就反复梦到这样的画面:

    眼前是挤得满满的教室,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沉默而寒冷。唯一剩下的座位是一把藤椅,放在讲台中央,老师的椅子旁边。班主任微笑着对他说,乔麦,你怎么了?快挑啊。快挑啊。

    此刻眼前的景象比梦中稍好一些,至少座位还剩下两三个。四十多双眼睛,大多盯着自己的桌面,没有看他。显然,大家对倒数几名的归属兴趣不大。

    他没怎么费力就找好了去路。靠窗一列,倒数第二排,此刻仍空着。那正是他原本的位子,桌上还放着他的英语书。

    他坐回原位,不禁苦笑了一下。兜兜转转,竟然一步也没离开。看了看旁边,那个原本属于林天天的位子也空着,还在等待新的主人。

    “下一个,李华。”

    终于记住了,不叫张华,叫李华,跟英语考试作文题里那小子同名。这个奇怪的家伙大概就是我的新同桌了吧。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的组合,连乔麦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已经准备好迎接这位难兄难弟了,几乎要站起来给他一个拥抱。

    可是李华并没有走向乔麦。

    他没有半点犹豫,势不可挡地走向了靠门那一列的最后一排。死角中的死角,与扫帚和拖把为邻。

    “真是个怪人啊……”乔麦咕哝道。

    至此,全班都已坐定,再也没有人在走廊上战战兢兢。

    十分钟前,乔麦还在跟他的同桌林天天说话,如今却成了全班唯一没有同桌的人。他把头转向窗外,渐渐出神。大雨正毫无节制地落下来。

    早自习就快结束,孟老师清了清嗓子,似乎还要做一番总结陈词。

    “报告。”门口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

    “进来。”

    孟老师开始了她的演讲,没有一个字进入乔麦的耳朵。他的全部感官都倾注于窗外的大雨,以至于连身旁的响动都没有察觉。直到几秒种后,才感觉到自己的肋骨被人轻轻顶了一下。

    **********

    鼻尖的雨水和唇上的牛奶都不见了,头发也简单整理过。林天天坐在乔麦身边的位子上,对他眨了眨眼,就像过去一个月,每天早上见面时那样。

    “喂,你坐在我的位子上了。”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

    “这是我的位子啊……”乔麦感到茫然。

    “以前是你的,现在是我的呀。”林天天笑了笑,“这个位子,刚刚已经被我挑走了。”

    原来,她进教室后,直接选了乔麦以前的位子,然后就上厕所去了。那时乔麦正和李华一起趴在走廊上看对面迟到的家伙,没注意到她出来。

    “哎,我本来还在想,新的同桌会是谁呢?”林天天挑了挑眉毛,叹了口气,“没想到,居然还是你这个表情包……”

    乔麦一时不知该以怎样的情绪来迎接这个突如其来的“新”同桌,呆了半天,小声道:“那咱们就还是按现在这样坐吧,跟以前一样……”

    “那可不行!你那个位子我眼馋好久了。我就想要个靠窗的!”

    她又把头凑过来,一脸坏笑地威胁道:“明明就是我先挑好的。你这个考倒数的,还想霸占我们好学生的位子,不怕我告你的状?”

    “乔麦,林天天。”孟老师突然喊了一声。

    这二人在底下说着小话,和过去一个月全无分别。孟老师的讲话在教室里回荡,像一场无差别的地毯式轰炸,唯独覆盖不到这小小的角落,终于忍无可忍。

    “你们两个,对自己的月考成绩很满意吗?”

    她的声音冰冷如铁,两人哪里还敢造次,双双低下了头。教室里只剩下暴雨拍打窗户的声音。

    孟老师停顿了几秒,接着讲了下去。声音不大,但每一句都刺向乔麦的耳膜。

    “今天是第一次卖座位。你们可能觉得,这种做法有点不讲情面,有点残忍。我承认。但你们想一想,为什么叫‘卖’座位?”

    “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位子,都是你们自己努力挣来的。这个社会的规则,不是分配,而是交换。没有什么东西是平白给你的,一切都要通过交换得到。”

    “你考得越好,权力就越大。考第一名,想坐在老师跟前,可以。喜欢中间,也行。想去最后面,跟黑板报坐在一起,也没问题。”

    “残酷吗?对有的人来说,很残酷,但对另一些人,却很幸福。这就是我想告诉你们的事情:越优秀,就越自由。想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就好好学习吧。”

    许多年后,当乔麦和高一17班的所有同学们回忆起这个大雨倾盆的早晨,孟老师的这番话会像无数块破碎的弹片,在他们屡次被击中的身体里隐隐作痛。

    而他们最不可能忘记的,是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前,她的最后一句话:

    “同学们,欢迎来到江州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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