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牙

    月考后一周的傍晚,是校园里为数不多的惬意时刻。大考刚过,没什么压力,走读生早早放学,住读生稀稀拉拉地坐在教室里,上着无人看管的晚自习,享受这难得的轻松。

    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这间位于第二教学楼3楼的教室,依然挤得满满当当。物理老师指着黑板上刚刚画好的图,激情四射地把口水喷向第一排。同学们以相同的仰角望着讲台,下面传来笔尖划过纸面的嚓嚓声。一切都与白天时别无二致,像茫茫黑夜里一座用习题和考卷堆成的孤岛。

    这就是高一1班。

    一个少年路过门口,朝里面看了一眼。星期一早上,他也曾顶着暴雨,像这样姗姗来迟。

    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目的地是走廊尽头的教师办公室。

    他是被班长从大操场上找回来的。那时他正站在跑步,双脚腾空,双眼放空,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陷入某种回忆。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邱迟!”

    少年一转头,1班班长气喘吁吁,几乎要瘫倒在他的身上,看样子至少追了他两百多米。“终……终于捉到你了……还真是一放学就开溜啊……”

    “怎么了?”

    “老韩找你。”

    **********

    和17班的孟老师一样,1班班主任老韩也是教数学的。

    老韩四十出头,重点高中王牌教师的巅峰年纪,头发不多,肚子不小,衬衫扎进皮带里,绷得紧紧的。他用方言讲课,语速极快,边讲边问,跟得上吗?跟得上吧?像是在领着大家跑1000米。

    邱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老韩刚刚掐灭一根烟。最近一周,他抽得比平时多。

    对这场谈话的内容,邱迟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他是一班唯一不上晚自习的人。原因是老韩开学当天就讲过,晚自习上不上全凭自愿,但是老师会在,而且会讲课。于是当天下午一放学,他就走了。

    第二天,老韩把班长叫到办公室,说那个邱迟是不是没听懂我的话?你去跟他再说一遍,晚自习是自愿,但是老师要来讲课,昨天晚上就讲了两节,都是很重要的习题。于是班长跑去把原话重复了一遍。邱迟说,谢谢,懂了。

    当天一放学,他还是一溜烟就跑了。

    令他稍感惊讶的是,后来整整一个月里,老韩竟然没找过他的麻烦。

    在此期间,他和他唯一的正面对话,发生在今天早上的数学课上。当时,三位数学课代表正像无头苍蝇一样,为刚刚换好座位的全班同学分发月考试卷。

    “先说一下总体情况。”老韩拿着成绩单,“最高分147,三个人并列,胡梦瑶、姚路和郝佳雯。140以上有12个。130以上31个。剩下的不念了。”

    教室最后一排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邱迟,什么事这么好笑?”

    今早邱迟来得太晚,错过了“卖座位”,只好坐到最后一排正中间,身后就是黑板报。背一靠就蹭一脑袋粉笔灰。

    “没什么。”

    “回答老师的问题要站起来。”

    邱迟站了起来,又说了一遍:“没什么。”

    “没有无缘无故的笑吧?总得有个理由才对。”

    “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一个笑话而已。”他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也不算很好笑。”

    “那给我们讲讲吧。反正你今天也迟到了,正好表演个节目。”

    以前有老师惩罚性地叫人表演节目,同学们都会起哄鼓掌,此刻教室里却没有半点声音,莫名的紧张感在空气中盘旋。

    邱迟没办法,只得说道:“我是在一本外国笑话集里看到的。说英国有个老师,发考卷的方法很特别。分数高的,他就举过头顶,中等的,平放在讲台上。分低的放在膝盖上,更低的放在脚边。”

    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都屏住呼吸,眼前闪现着老韩刚才念分数时的残影,仿佛邱迟讲的不是笑话,而是以他们自己为主角的鬼故事。三位课代表也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默默发着卷子。

    “接着讲。”老韩平静地说。

    “有一回考试很难,这老师还是按他的方法来公布成绩。举过头顶的只有两三个,放讲台上的四五张。其余一大摞,全都堆在脚边的地板上。大家各自认领完了,结果还有三个同学没拿到。他们就问老师,我们的卷子去哪儿了?老师说,我给埋在校门口的苹果树下面了,你们一会儿回家拿铁锹挖出来吧。”

    教室里没人说话,也没有笑声,只有传递试卷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邱迟耸了耸肩:“我就说不好笑吧。”

    “那你刚才怎么笑了?”

    在场的同学们已经有点难以呼吸了,但老韩似乎并不想结束这个话题。他看着邱迟的眼睛。

    “我只是觉得这个办法挺好玩的。很适合咱们学校。”邱迟微笑着,“也许您下次可以试试。”

    老韩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笑容,忽然问道:“那我要是用这个办法,你觉得,你的卷子会放在什么高度?”

    “体育馆负一楼的器材室,”邱迟的神色显得非常轻松,“或者逸夫楼的地下停车场吧。”

    老韩盯着邱迟的脸。教室里再次陷入绝对的安静。他带过那么多届学生,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双眼——

    那是一双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的眼睛。

    **********

    “坐下吧。”

    办公室的窗户打开,夜风驱散香烟的气味,老韩示意邱迟坐到他对面的藤椅上,表情随和,甚至还笑了笑,想表达的意思大概是你别紧张,咱们随便聊聊。邱迟能感觉到,这个中年男人正在努力营造一种亲切而友好的氛围,而且他并不擅长。

    关于上不上晚自习的事,老韩一句也没提。这让邱迟有点没想到。

    他没想到的是老韩的开场白。

    “状元轮流转,二中占一半。这话听过吧?”

    邱迟点头。二中作为江州第一老牌名校,高考实力在江州无人不知。再不关心这些事的人也多少有所耳闻。

    “但这都是老黄历了。咱们学校已经有三年没出过一个状元了,你知道吗?”

    邱迟摇头。但他明白,高考状元是兵家必争之地,直接影响一所学校的收入、荣誉和地位。连续三年不出状元,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可这一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谈话才刚刚开始,他已经感觉到深深的乏味。只剩下教养和礼貌在帮助他坚持听下去。老韩端起保温杯,喝了口茶。“我们在你身上,看到了这种潜力。”

    “什么潜力?”

    “状元。”

    邱迟以为自己幻听了。但老韩的表情告诉他,你没听错,我就是那个意思。他的表情有点无奈,“老师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才30名……”

    “是39名。”

    老韩补充说,这并非他一个人的意思,是各科老师共同讨论的结果。不要紧张,放轻松。

    邱迟并不紧张。他只是哭笑不得。全班54个人,自己的排名已经位于后50%了,实在想不通怎么能跟高考状元扯上关系。难不成这只是一碗例行公事的鸡汤,全班人人有份?如果是那样,他倒还放心了。

    “你知道,老师们为什么觉得你有潜力吗?”

    邱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确实很难理解。

    “就拿数学来说吧。最后一道大题,我亲自出的,就是为了拉开差距。17班的孟老师都说,这道大题,咱们去恩桃山找几个清北班的孩子来做,也不一定能全对。”

    恩桃山是江州主城区最高的山,有名胜青云寺,老君观。半山一片樱桃林,可看江州全景,是市民周末踏青胜地。

    此山对于二中学生另有一层意义——就在青云寺隔壁,有一座密不透风的封闭式校园,正是江州二中的高三校区所在地。每一届毕业班都被关在那里,跟和尚做邻居。

    老韩颇有些得意,接着说道:“这道题,全年级,能解出两个解的,只有胡梦瑶、姚路和郝佳雯。所以她们147分。”

    邱迟听得很不专注,目光越过老韩,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发现自己好像不知道马达加斯加的首都在哪里。他数学只考了129分,不懂这些事情跟他有什么好聊的。

    “但是,”老韩的目光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欣赏,“知道这道题其实有3个解,并且全部解出来的,全年级只有你一个。”

    邱迟没有说话,对于老韩语气中的褒奖也没有任何回应。别人引以为傲的荣誉,似乎没能在这个少年的心中激起一丝涟漪。

    老韩看着他的脸,不禁想起每年运动会闭幕式上,那些没赛出好成绩,只能上台领取“体育道德风尚奖”的班级代表,脸上就是这种表情。

    “你其他科目的情况也一样。拉分的题,全都做对了。做得又聪明,又漂亮,找不到一点能扣分的地方,前面的基础题却错了很多。语文徐老师也告诉我,从作文来看,你真正的实力远不止现在这个分数。”

    邱迟没有说话,眼神进一步涣散。基础题、拉分题、月考、高考、天赋、实力、状元……这些词汇仿佛一道道海浪,卷着他,把他越推越远,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他彻底失去了听下去的耐心。看看老韩的保温杯,又看看他的皮带、衣袖和指甲,始终没有看他的眼睛。

    “很多老师都说,教书这么多年,老能遇到这样的学生——聪明,天赋极高,但是粗心大意。只要纠正了这一点就好了。”

    “但是,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总觉得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邱迟同学,我想知道,那些做错的题,到底是因为粗心大意呢?还是说……”

    老韩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邱迟的肩膀:

    “你是故意做错的?”

    **********

    老韩的手掌厚实有力,邱迟被突然一握,下意识地看向他的眼睛。他神情和蔼,却隐隐透着一股威慑力,仿佛能将所有的心事看破。邱迟身子向后一靠,很自然地挣脱了他的手掌。

    “老师,您想多了。我真没您说的那么厉害。”邱迟笑了笑,摸着自己的后颈,“您知道我是转学来的吧?”

    老韩点点头。学籍信息显示,邱迟原本在四十一中读过半年高中,后来退学了,今年才转到二中。

    “我会做最后那道题,只是因为去年在四十一中考过一道差不多的,老师专门讲过。”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老韩愣了一下。这个解释实在难以采信。但他也明白,关于这个问题,绝不可能从这少年口中得到什么靠谱的答案。

    “说到四十一中,我一直很好奇,”老韩又问,“你成绩这么好,中考为什么要考到那种学校去呢?”

    “那种学校”显然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不委婉的说法是:江对岸老厂附近那所臭名昭著的烂校。

    事实上,如果把江州所有中学按照美誉度排成一条线,二中和四十一中很可能正好位于这条线的两端。

    “没什么原因,就是想去看看。”邱迟答道。

    “后来怎么又退学了呢?”

    “受了点伤,需要静养。”

    “听说那伤……”

    “那伤已经好了。”邱迟打断了他。

    “哦,那就好,那就好。”老韩点点头。看得出来,这少年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

    “听说那伤,是打篮球的时候受的?”

    邱迟没有说话。对老韩这个人,他谈不上有多讨厌。他只是很不喜欢这种先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又不经意透露出自己好像知道点什么的套路。这种中年人的说话方式,令他非常疲惫。

    第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在空旷的教学楼里环绕着。办公室里的沉默显得突兀而尴尬。

    “打篮球,确实很容易受伤啊……”老韩又念叨了一句。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不是。”邱迟突然笑了笑。

    “什么?”

    “您听说的不对。事儿确实是出在篮球场。但伤不是打球打出来的。”

    “那是……”

    “打架。”他看着老韩的眼睛,平静地说,“是打架打出来的。”

    “而且,准确地说,我不是退学。我是被开除。”

    老韩一时语塞。他不是没见过坏孩子,但敢在他面前表现得这么云淡风轻的,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正沉吟间,只见邱迟把手伸进T恤的领口,从胸前掏出一枚项链,上面吊着一块晶莹的琥珀。凝结其中的,并不是昆虫,而是一个白色的东西,上面还沾着几丝细细的红线。

    “您看。”邱迟微笑着把它举到面前。

    老韩身体前倾,藤椅发出吱呀的声响。定睛细看。

    那是一颗带血的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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