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一胖就怕热，一热就出汗。来，一块儿吃点。”
大个子留着一头可爱的自然卷，摸着腰间溢出的赘肉，憨憨一笑，像一头快乐的北极熊。
这里的空调开得比停尸房还冷，汗水却仍然止不住地从额前流下。抓起两双一次性筷子，扔给乔麦和阎炎，又往他们怀里塞了两罐冰可乐。
面前的茶几上摆了一斤猪头肉，半斤猪耳朵，一碟卤豆干，两盘卤肥肠，十六只鸡爪，一斤卤牛肉，分别切了，用红油、葱末、姜汁、蒜水、芫荽、白糖、味精、花椒面拌好，重麻重辣，旁边还有一盆香酥花生米。墙上一个巨大的高清电视，连着PS4游戏机。角落有一个冰箱和大衣柜。
卤菜摊的老板是个喜欢跟自己下围棋的中年人，一楼卖卤菜，二楼是个集桌游、街机、电玩、主机游戏于一身的青少年秘密娱乐基地，有一大三小四个包间。最大的那一间，永远留给这头北极熊。
乔麦和阎炎到达时，北极熊正躺在房间正中央的按摩椅上，玩一个叫做《侠盗猎手》的游戏，驾驶飞机穿梭于摩天大楼之间。危险而迷人的低空飞行在房间里引起阵阵惊呼。
首先发出惊呼的是他身旁的一个瘦子。这人戴一副厚厚的眼镜，脖子又细又长，像一头受到惊吓的幼年蛇颈龙。旁边还有个胖子，穿着夏威夷花衬衫，厚嘴唇，仰着脑袋，后颈叠了三层肉。
两侧的转椅上各有一人。一个穿着绵羊图案的睡衣睡裤，脸色苍白，坐没坐相，整个身子像一张薄饼，熨贴在椅子上。另一位仁兄拥有一头很久没洗的酷炫长发，把脸都快遮完了，翘着二郎腿，摇摇欲坠的塑料拖鞋耷拉在脚的前三分之一上。
北极熊一边驾驶飞机，一边跟这四位幕僚般的人士讨论飞行速度与俯冲角度。气氛高度紧张，乔麦和阎炎大气都不敢出。只见飞机直直冲向一棵粗壮的行道树，左侧机翼瞬间被削掉一半，失去平衡，在空中疯狂打旋，眼看就要撞上高楼。
“就是现在！”瘦子、胖子、睡衣哥、长发男齐声尖叫。
北极熊一声大吼，按下手柄上的X键，屏幕里的主人公从机舱一跃而出，向着地面斜斜坠落，几乎必死无疑。谁知竟在地心引力和惯性的共同作用下，一头栽进了一个酒店的露天泳池。
生命值掉了一大半。他靠着仅存的一丝血，从池底爬了上来，确认生还。飞机在远处坠毁，炸出的蘑菇云烧红了西海岸的天空。
这个操作引发了卤菜摊二楼史无前例的集体欢腾。瘦子抱着脑袋尖叫，冲过去拥抱胖子。胖子挣脱怀抱，跳上沙发狂舞双手。睡衣哥激动得双脚一蹬，从椅子滑溜到地板上，长发男也甩动着不羁的长发。其他包间和大厅里的人们也停下手中的游戏，冲进来反复欣赏刚刚的画面回放。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申奥成功的感觉。只有乔麦和阎炎一头雾水。
按摩椅上的北极熊站起来，微笑着接受大家的祝贺。汗珠在卷曲的发梢抖动。乔麦和阎炎终于看清他的真容。
没错，他就是二中的校园宣传视频里，那个球技超群，灵动无双的高大中锋。
只不过——
胖得快要认不出来了。
“你们好啊！我叫杜聪。”北极熊笑得非常十分愉快，“大家都叫我杜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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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麦和阎炎还没来得及阐明来意，就被杜总拉着加入了他们宅男帮的卤菜盛宴，边吃边聊。乔麦问，刚才游戏里的那一关，是不是很难过？你终于打过了，所以大家才那么激动？
杜总十分得意，笑着摇摇头说，那并不是一关。
乔麦不懂。
杜总解释说，刚刚他们看到的那个操作，并不是《侠盗猎手》的官方关卡或剧情任务，而是他给自己设置的挑战。
《侠盗猎手》是一个自由度极高的游戏。你可以在里面做流氓，飙车赌博打架斗殴。可以做大佬，投资炒股倒卖地皮。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整日开车兜风，跟街边的美女NPC搭讪。
三天前，杜总开着车闲逛，溜达到那个泳池附近，看到四周高楼林立，忽然萌生一个念头：能否驾驶一架飞机，低空飞掠泳池上空，然后从机舱内直接跳入水中？据他所知，历史上从未有玩家做到过。
于是他先在街上抢了一辆悍马，潜入军用机场，偷了一架战斗机往城里飞。试了无数次，每个环节都充满失败。抢车被击毙、偷飞机被炸死、在城里被击落……最难的是跳飞机。飞太高了跳不准，摔死在地。飞太低了撞楼，机毁人亡。
就这么反复尝试，连搞了三天，数不清搞了多少回。直到刚才乔麦和阎炎进来时，总算成功了。两位兄弟真是我的福星！杜总端起冰可乐，向他们致敬。
身旁的四大宅男也与有荣焉，瘦子说这个操作太精彩，应该被纳入游戏官方任务。胖子反对说太难了，对玩家太不友好。睡衣哥点头，强行加进去太生硬，破坏情节连贯性。长发男十分不屑，这有何难，铺垫一段剧情不就自然了吗。
阎炎直听得头都大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也插不上话，只顾闷头吃猪耳朵。杜总将冰可乐一饮而尽，问乔麦，怎么样，我发明的这个挑战，有意思吧？
乔麦人都听傻了。为这么一个破事情耗费了三天时间，要说意义，显然是一点也没有，要说意思嘛，似乎也不大，实在是难以理解。可这眼前这位杜总，脸上却始终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喜悦，那神情就像童年时在楼下的花坛上发现一群蚂蚁在搬运一条死去的毛毛虫，恨不得把整栋楼的小伙伴叫下来一起看。
可他转念又想，我们在二中组建篮球队，把那些本可以加班加点学习的时间用来打球、训练、参加全市大赛，在旁人眼中，是不是也一样的不可理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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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就是你啊！这两天学校人人都在讨论的大新闻！有意思，有意思！”
终于切到了正题。听完乔麦的介绍，杜总激动得向那四个还在聊游戏的宅男高喊，“哎，我昨天不是跟你们说有人在我们学校搞篮球队吗？居然就是他！”
四大宅男纷纷表示敬佩，不过略显眼神迷茫，显然都对“篮球队”三个字没什么概念。
乔麦告诉杜总，他们看过他打球的视频，首发中锋的位置，非他莫属。杜总挠了挠头，放下第二罐可乐，往沙发上一靠，像是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又像是叹了大大的一口气，露出歉意的笑容。
“哎呀……这可难办。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想帮你们，也实在是帮不动了。”
他把衣服撩起来，肚腩虽然不算特别大，但白花花的肥肉堆在一起，也叠了两三层。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早已模糊，肉眼可见的只有脂肪。
乔麦忙说不要紧，体重可以减嘛。身高、技术、意识、球商，这些才是最难培养的，而这些都是你的优势。
“这样啊……”杜总见自己的肚子说服力不够，便把衣服放下去，喃喃道，“可问题在于……”他急得抓耳挠腮，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四大宅男还是自顾自吃东西，聊游戏，对此刻发生的事情充耳不闻。
杜总踱步到房间的角落，站在冰箱和大衣柜之间。乔麦这才发现那里居然有个衣柜，不禁好笑。难不成这人已经住在这间游戏室里了？
“两位兄弟，大家都是一个学校的，我就有话直说了。”
乔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确实喜欢过篮球！非常、非常喜欢。可能比你们现在还要喜欢。那时候，我从早到晚都泡在球场上！”杜总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像是在谈论一段玫瑰色的回忆。
乔麦和阎炎在等他说下去。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呀！”
“现在呢？现在不喜欢了？“
“对啊。”杜总笑道，“我这个人呢，喜欢过的东西有很多啊。动画啦，电影啦，高达啦，摇滚乐啦，还有小时候的溜溜球啦，四驱车啦，乐高啦，拼图啦，很多很多。篮球嘛……不过是其中之一吧。”
“你不是说你从早打到晚吗？”
“那是曾经啊。有一阵我喜欢看电影，也是从早看到晚啊，看得电脑都烧坏了。哈哈，玩高达那会儿一拼就是一整天，饭都忘了吃……”
“那后来为什么不喜欢了呢？”
杜总愣了一下，像是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似的，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仿佛要从雪白的墙壁里抠出一个答案。
“非要说为什么的话……任何东西，再喜欢，时间久了都会觉得没意思吧。难道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乔麦和阎炎一时语塞。这是他们从没思考过的问题。
“那你怎么就确定，对篮球已经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呢？”
“很好确定啊！”杜总毫不犹疑地说道，“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更有意思的事啊！”
乔麦陷入了沉默，看看屏幕里反复回放着的游戏画面，看看这满屋的设备，再看看那四个宅男，已经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但他还不甘心。
“那你怎么能保证，对现在这件事的兴趣就能维持很久呢？”
听到这个问题，杜总笑得更开心了，像个两百斤的大玩偶。
“这个嘛，至少一时半会儿是消退不了的！你们看！”
他转过身，拉开了身后那个大衣柜的门。哗的一声，满满一衣柜的东西如雪崩一般全部掉了出来。那是一大堆扁扁的蓝色塑料盒子，像一座小山，埋住了杜总的双脚。
杜总矗立在里面，就像《霍比特人》里的巨龙史矛革矗立在孤山洞窟的金银财宝之中。
乔麦和阎炎哑口无言。
就算他们再不愿意接受，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对这条沐浴在无尽宝藏中的巨龙来说，篮球，也许真的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
那是满满一衣柜的游戏光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