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江州市的高端小区大多有个洋名字——维也纳、棕榈泉，托斯卡纳、普罗旺斯，锦绣·凡尔赛、幻城·爱琴海。

    这些小区的样子，和它们的名字通常没有任何关系。例如市郊最顶级的别墅区名叫威尼斯小镇，但里面并没有叹息桥、贡多拉、圣马可大教堂和117条水道，只有一个超大的人工湖。湖的中心有个岛。杜聪家的房子就在这个岛上。

    杜聪住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这是全小区最好的房子。而他的父亲，江州市地产行业呼风唤雨的“杜总”，正是这个小区的开发商。作为杜总的独生子，杜聪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也渐渐有了“杜总”这个外号。

    杜总和杜总夫人各有各的大生意，只有保姆在家陪儿子。杜聪小时候趴在地毯上拼一张哈利波特拼图。拼了三天，即将完工，发现少一块，导致哈利波特缺了鼻子。他急得大哭，父亲回家安慰说，没关系，那块鼻子肯定还在家里，等我有时间了陪你一起找。

    后来他就一直等着爸爸有时间。他问，爸爸，今天有时间吗？杜总说，今天不行，下次陪你找。过了几天他又问，爸爸，今天呢？杜总说，爸爸最近很忙，下次吧。

    问到第六次，终于有一天，他等到了。不是爸爸的时间，而是一个包裹。一套全新的哈利波特拼图。是杜总的司机老刘送来的。老刘说，你爸爸最近很忙，给你买了套一模一样的，这里面一定有你要的那块。那块鼻子。

    杜聪就是在那一刻知道，他再也不用等爸爸有时间了。爸爸不会有时间的。他学会了自己跟自己玩，给自己找乐子，就这样长成一个大人。

    **********

    现在杜聪一天里睁着眼的时间分成两半，一半在江州二中高二国际班上课，另一半在卤菜摊。

    卤菜摊最早是个街机游戏厅。卷帘门从上到下扣过来一大半。下方黑漆漆的门缝里闪烁着游戏机的霓虹，向整条街的小孩发出罪恶的邀请。小孩们都要弯腰才能钻进去。老有家长来抓人，拿着铁衣架和竹篾条，把卷帘门拍得哗哗响。老板觉得心烦，终于有一天受不了了，把游戏厅搬到二楼，一楼卖卤菜。

    星期六，杜聪吃完保姆做的午饭，照例来到卤菜摊。老板还是坐在藤椅上，自己跟自己下棋。

    “今天胜负如何呀？”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愉快的笑容。

    “昨天白棋大胜，一举屠掉黑棋两条大龙。今天这局也要收官了，嘿嘿，只怕还是白棋小胜一筹。”

    杜聪不懂围棋，俯下身来瞧着这块由菜板改造而成的棋盘。老板天天在这里左右互搏，机关算尽，杀机四伏，在他看来全似天书一般，只是觉得黑白石子在一块原木上交错纵横，十分好看。

    “围棋真这么有意思吗？”杜聪问。

    “跟你们在楼上玩的那些游戏，差不多。”

    “等我哪天不想玩游戏了，就来找你学下棋！你把我教会，就不用自己跟自己下了。”

    老板笑了笑，没有说话。杜聪准备上楼，忽听老板问道：“昨天来找你那两个小子，是你的朋友吗？”

    “是我们学校的师弟。怎么了？”

    “哦。他们走的时候，看起来好伤心啊。”老板并不转头看他，一边下棋一边说，“真是的，明明说好了走的时候买点卤菜，结果什么也没买……”

    杜聪愣了一下。“可能我……让他们失望了吧。”他露出淡淡的笑容。站在屋子深处的阴影里，望着门外强烈的阳光。

    老板拿起一枚黑子，犹豫片刻，放到棋盘上。“这两个小子啊，和其他来找你的人，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杜聪知道老板说的其他人，就是那些来和他一起玩游戏的朋友。

    “我也说不上来。大概是看着更有精神吧……你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有精神。”

    “啊，我现在看着没精神吗？”

    老板抬起头来，微笑着仔细看了看他。“也还行。就是胖了点。”

    杜聪笑了笑，上楼去了。白棋又落一子，优势仍然明显。黑棋似乎无路可退了。

    “就这样放弃了吗，黑棋……”

    **********

    乔麦又来了。

    杜聪还是躺在按摩椅上玩《侠盗猎手》。今天他又给自己设置了一个新的任务——在不杀死偷车贼的前提下，抢回被偷走的摩托车。这项任务的难度不在于抢回丢失的车，而在于不杀人。要知道，这可是个杀人像呼吸一样容易的犯罪游戏，要在不杀人的情况下完成任务，几乎是不可能的。

    乔麦没提篮球队的事，在杜聪的大衣柜里翻了半天，找到一张《NBA 2K》游戏碟。“来一把？”

    “好啊！”杜聪放下手柄，“好久没人陪我玩这个了。咱们整点有意思的？”

    “怎么个有意思法？”

    杜总笑道：“我把07年骑士队、13年热火队、两支热火骑士名宿队，再加上现役队里，一共5个勒布朗·詹姆斯凑成一队。你把98年、96年、93年、91年、88年，这5支公牛队里的乔丹凑成一个队，咱们打一场，如何？”

    这天下午，除了5个乔丹和5个詹姆斯的史诗级对决，杜总和乔麦还不停排列组合，共同策划并实践了十几场奇葩大战——身高1米6的“小虫”博格斯带领5个最矮后卫，迎战姚明领衔的5个最高中锋；5个阿迪达斯代言人对阵5位耐克代言人；5个肯塔基大学毕业生对决5个杜克大学校友；5个身穿3号球衣的巨星，大战5个穿23号的球员（乔丹因过于强大被禁止参赛）……

    两人杀得昏天黑地，渐渐忘记了时间，终于头晕眼花瘫倒在沙发上，楼下的卤菜已经从卖晚饭变成了卖夜宵。

    “你不是说对篮球已经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吗？”乔麦忽然道。

    杜聪没有回答，伸了个懒腰，头枕在手臂上，还是那副软绵绵的样子。乔麦拿起手柄，在空中晃了晃：“为什么要用这个打篮球，不直接用手去打呢？”

    杜聪仍旧望着天花板。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乔麦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乔丹老啦，詹姆斯也不在巅峰了。”杜总终于开口，“任何一个喜欢篮球的人都想知道，关公战秦琼，到底谁才是历史第一人。对吧？”

    乔麦点点头。这正是他们刚刚在游戏里干过的事情。

    “那你想不想知道，如果当年姚明和麦迪一直保持健康，那支火箭能走多远？如果雷霆三少不早早散伙，他们能拿几个冠军？勇士还能建立王朝吗？”

    乔麦又点点头。

    “假如当年保罗顺利去了湖人，联手巅峰科比，他们能不能夺冠？假如……”

    乔麦打断了他：“我当然都想知道，可是这些全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了啊。”

    “在游戏里，是可能的。”杜总看着乔麦的眼睛，微笑着说，“也只有在游戏里。”

    乔麦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杜总接着说道：“现实里的遗憾，只有在游戏里可以弥补。游戏里什么都可能发生。游戏里什么都有。”

    “可是那里边没有你呀！”乔麦身子立起来，胸口忽然涌起一阵热血，“也有一些事情是虚拟世界里做不到，只能在现实里完成的啊！”

    也许是空调太冷的缘故，他的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你就不想知道，和信任的队友并肩作战，亲手把球投进篮框，一起赢得胜利，一起面对失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吗？就真的不想试一试吗……”

    “我当然想啊。而且，我已经试过了。”杜聪也坐起来，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你可能不知道，想在江州组建篮球队参加全市大赛的，你不是第一个。”

    乔麦怔怔地看着他。胸中的热血瞬间停止沸腾，如受当头一棒。“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和你一样，刚进二中的时候。”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啦。”杜聪站起来，又伸了个懒腰。他原本就高，再加上舒展的双臂，当真有一种巨人苏醒的感觉。乔麦静静地看着他，想要聆听他如何尝试，又如何失败。

    但杜聪只是笑了笑。

    从小过着金光灿灿的日子，想要任何东西，还没开口便已送到手中，他的人生就像一场不小心输入了无敌作弊码的游戏。除了换着花样地玩，一样玩厌了又换一样，实在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组建篮球队，是他第一次有冲动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然后，他失败了。

    “总之，我已经用行动验证了，在二中，想要做成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他走到游戏机前，把游戏换回了《侠盗猎手》。“你看，就好像你来之前我一直在玩的这个游戏，我给自己新设的挑战一样——在不杀人的情况下夺回摩托车。这个挑战，是不可能成功的。”

    乔麦不明白他的意思。杜总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小巷子，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因为在这个游戏里，每个人都要依靠犯罪来生存。在这样的设定里，要做一个良好市民，不杀人，是不可能的。那个偷车贼，我要夺回摩托车，就不可能不杀他。做不到。因为这就是游戏的设定。谁都没办法改变。”

    “二中也一样。在这个学校，你可以干很多事情。可以一天只睡5个小时，其他时间全都用来做题。也可以像我一样，天天躺在这儿搓手柄。可以去竞选学生会主席。也可以整整三年一句话也不说，活成一个隐形人。你可以暗恋别人，或者被别人暗恋，守护一些不能说的秘密。”

    “唯独有一件事除外。那就是组建一支篮球队，去参加全市大赛——这是不可能的。”

    “兄弟，你很有意思，我很喜欢你。顺便说一句，我总觉得你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哦，对了，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有点像一个表情包？总而言之，你要是能常来，我会很高兴，我们还可以一起玩游戏。但你要我再跟你去搞一次篮球队，再失败一次，再失望一次……很抱歉，我真的没办法。”

    “因为，我们都没办法违反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