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黑板擦，然后是打湿的抹布。白色粉末飞扬起来，黑板变得干净，一天就这样结束。值日生乔麦把黑板右上角“距半期考试还有7天”的7擦掉，填上一个6。忽然想到，离全市大赛开幕也只有10天了。

    终于要来了啊，乔麦的心颤动了一下。只可惜，这件事已经跟他关系不大了。他走下讲台，去后门拿扫帚。

    教室里剩下的人不多，其中就有那个名叫李华的怪人。就坐在扫帚、簸箕和拖把旁边，埋着头，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

    除了卖座位那天在走廊上聊了几句，乔麦再没跟他说过话，甚至没怎么见过他。有的人就是这样，只有四周的人全都消失以后，你才能发现他的存在。

    乔麦先后拿起扫帚、簸箕和拖把，在教室里穿行，最后依次把它们放回去。他发现，每次路过李华，这家伙都用左手遮住本子，好像生怕被人看见他在干什么。

    最后一次，乔麦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画得不错。李华微微一怔，遮住本子的手并没有挪开。

    “让我看看呗。”乔麦又说。

    “没什么好看的……随便画着玩玩。”

    “反正我都看见了……”乔麦笑了笑，“不小心看见的。”

    “嗯……”李华慢慢把手挪开，“其实也没什么不能看的。”

    他用的是铅笔，刚刚勾勒出人物轮廓和背景，还没有面部细节。但从人物的身材能看出，画的就是乔麦、阎炎、杜总、Allen和薛人杰。

    乔麦问他昨天是不是也去了三中。李华说，不止昨天。还有篮球馆的招募。还有你们的训练，我都看过，只是你们没发现而已。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确实是一个很难被发现的隐形人。

    “你也打球？”

    李华摇摇头。他不擅长任何运动。体育课总是跑在最后面。自由活动环节也完全不活动，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大家。

    乔麦拿起本子端详片刻，虽然只画了轮廓，但每个人都比真人帅得多（也许只有Allen除外）。原来你喜欢画画啊，他说。李华没有说话，眼神有些犹豫，似乎“喜欢”这个词的分量太重了，自己还承担不起。乔麦把本子放下，问画完了能否送给他。复印件也可以。

    “不行不行……我画得太差了。我连上色都不会。”

    “我们打得也很差呀。”

    李华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乔麦也笑了。

    “那……我再练练吧。等你们正式开始打全市大赛的时候，也许我画得也比现在好了。到时候给你再画一张。”

    “没有全市大赛了。”

    李华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跟校长打了赌，输20分以内才能参加全市大赛。昨天大概输了……四五十分吧。”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乔麦摇了摇头。“很抱歉，你以后只能换个题材画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未完成的画上，想起这一个月的时光，自己如何从人海里把这些人一个一个打捞起来，拼成一支队伍。

    他从没奢望过大家能一起走多远。只是想不到，还没出发，就结束了。积攒了一整天的情绪瞬间上涌，像突然沸腾的火锅，沉底的食材全都翻了上来。李华是那个把火开大的人。

    “有些事情，果然勉强不得呀。”李华又露出了那样的笑容，心甘情愿接受一切的笑容。好像在说篮球队，也像在说他自己。

    他用拇指抠着笔杆上的银粉，手掌内侧全被笔芯的石墨染成了铅灰色。过了很久，又慢慢地说了一句：

    “至少你努力过了。”

    **********

    某种意义上，乔麦很高兴今天轮到他值日。这意味着他不用放学直接去篮球馆，等着队员们一个个聚齐，然后向他们宣布，一切都结束了。那种等待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现在，他做完了一整间教室的清洁，也终于做好了准备。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平静地走进那座球馆，推开大门，走到球场的中央，微笑着对他们说：解散吧。

    想象着这样的画面，他甚至觉得很有仪式感。杜总可以安心回到卤菜摊，跟四大宅男一起打游戏。Allen不用担心去全市大赛上丢人，可以继续做他的小公园王子，薛人杰又多了大把的学习时间，抵达鲁迅的境界。显然，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但他还是有点难过。

    乔麦跟球馆门口的大爷打了个招呼，做了个深呼吸，走了进去。

    他们竟然在跑步。

    像往常一样，绕着球场，阎炎带队，后面依次是Allen、薛人杰、干豇豆、赵东方、程锦，杜总和猫仔拖在最后。林天天和小芒坐在观众席，把腿搁在前排的座位上。

    阎炎看见了他，带队停了下来。乔麦呆呆地问，怎么还跑上了？杜总笑了笑，都等你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乔麦想起军训结束前教官说的话，“站好最后一班岗”，总觉得有过度煽情的嫌疑。但此刻他还是不能免俗地被打动了。只要球队还没解散，该跑的步一圈也不能少，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班岗。他知道，他们在等着他宣布最后时刻的来临。林天天和小芒也从观众席上下来，所有人站在一起。

    “很高兴认识大家……这一个月，我们都过得很开心。”乔麦这才发现，原来说出这番话，远比他刚才想象的艰难得多。

    “相信你们已经知道，从明天起，球队就要解散了。大家……”

    乔麦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大家”后面能说什么，就这样停住了。大家仿佛看到一个省略号从他口中缓缓飞出，绵延不绝。球馆就这样寂静了几秒钟，阎炎突然大声填空：大家好好学习！

    众人都笑了。阎炎捶了薛人杰一拳，你小子倒是满意了！薛人杰赶紧笑着否认。林天天说，别大家好好学习了，都放学了还说这个，扫兴死了，我看不如改成，大家开开心心！杜总说，这个好，那我再加一句，大家别吃太胖！

    乔麦笑着说，这句也不错，不过今晚就别担心这个了。为了庆祝我们顺利散伙，我请大家吃火锅！

    众人欢呼起来，输球和散伙的阴霾一扫而空。乔麦忽然觉得，自己也许把他们想得太脆弱了。大家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向乔哥老火锅进发。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个声音。

    “谁说要散伙了？”

    **********

    是徐枫。

    林天天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乔麦有点尴尬，跟徐枫打了个招呼，然后向队员们介绍，各位，这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徐老师。

    众人一起懵里懵懂地说了声徐老师好。乔麦又补充道，徐老师原本是我找来……给我们当教练的……

    此话一出，尽皆哗然。大家都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瘦弱斯文、带着眼镜的年轻男老师，跟篮球能有什么关系。

    乔麦接着说道，徐老师曾经是江州大学篮球队的一员，是进过CUBA四强的选手。听到这里，杜总、Allen、阎炎心中都是一震。

    林天天小声问程锦CUBA是什么。程锦说，是全国大学生篮球联赛，代表了全国大学生的最高水平。林天天倒抽一口凉气，终于知道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其实，乔麦心中的教练，原本另有其人——那晚在小公园与Allen和叶白大战以后，他就向这位江州街球王发出了邀请。

    叶白不置可否，只问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是二中的吧？”

    乔麦点点头。

    “那你还用得着找我？”叶白笑了笑，“你们学校里明明就有一位专业人士，你不去请，偏要来请我这种野路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乔麦觉得叶老师一定又在逗他。二中的体育老师他都研究过了，没一个是搞篮球出身的，哪儿来的专业人士？谁知一旁的花蛇也说，哎哟，你们二中那位，岂止是专业，简直就是专家！Koz用方言附和，就是，就是，比我们嘞些打野球的，不晓得高到哪里去喽！

    乔麦这才觉得他们不像是在开玩笑，忙问他们说的是谁。

    “他叫徐枫。”

    **********

    乔麦带着这样的认知，在学校里观察了好几天，还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徐老师温文尔雅，对学生从不说一句重话，身上没有半分勇武豪迈之气。除了喜欢开一大堆根本没人会去读的课外书目以外，跟一般的语文老师没什么区别。不夸张地说，连班主任孟老师都比他更像个打篮球的。

    “师傅，别再骗我了，还是您亲自出马吧！”前天晚上在乔哥老火锅，乔麦着急地抓着叶白的手。

    “我骗你干嘛？”叶白掏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那是多年前江州大学篮球队的合影。年轻的叶白还不是现在的爆炸头。短发根根耸立，像个小刺猬，手搭在旁边一人的肩膀上。那人身形清瘦，面目斯文，自信的笑容与叶白如出一辙。两人站在一起，傲然挺胸，好一对耀眼的双子星。乔麦凑近一看，不是徐枫是谁？

    虽然内心深处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但有此照片为证，便再无疑问了。昨天上午的语文课后，乔麦还是去办公室找了徐老师，向他发出了邀请。

    徐枫和叶白一样，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而且，他也同样问了一个问题：

    “谁告诉你，我打过CUBA的？”

    “那个人……不让我透露名字。”

    “是叶白吧。”

    乔麦没有说话。徐枫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他——与其说是看着他，不如说是穿过他，看向了更远的地方。上课铃响了，是孟老师的数学课。乔麦急道：“我们下午跟三中有场比赛。您可以去看看，然后再决定……”

    “上课去吧。”徐枫打断了他，“上课铃快响完了。”

    **********

    乔麦不知道徐枫最后有没有去看那场球，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此刻——二中惨败后的第二天，突然出现在这座球馆里。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一切都晚了，一切都结束了。

    “徐老师，您可能不知道，我跟校长打了个赌……”

    “我知道啊。”徐枫面无表情地说。

    “哦……那您一定能理解，我们已经解散了。很感谢您愿意来帮……”

    “我只有一个问题。”徐枫再次打断了乔麦。在语文课上，他从不会像这样打断学生的发言。乔麦觉得有些意外。

    “这个问题就是，”徐枫扶了扶眼镜，面向篮球队的所有人，“全市大赛，你们还想参加吗？”

    这算什么问题？我们都大包小包拎着要去吃散伙饭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这语文老师在发什么疯。

    乔麦道：“可是校长……”

    “你别管校长。我只问你们自己，还想参加吗？”

    徐枫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像游戏里的红外侦察仪，一切想法都无处遁形。球馆忽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紧张之中。

    “想啊，当然想了！”杜总突然大喊一声。

    大家都笑了。阎炎也喊了出来：“做梦都想！”

    他踹了一脚薛人杰，老球皮，你呢，你想不想？

    薛人杰托着下巴，认真想了一会儿，嗯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阎炎又惊又喜，笑道，你不会是怕我揍你才这么说的吧？薛人杰也笑了，你还真以为我怕你？

    杜总转头问Allen，你呢？Allen耸了耸肩，我无所谓啊。乔麦又看向赵东方、干豇豆、猫仔和程锦。大家一起点了点头。林天天和小芒两个上不了场的家伙头点得最猛。

    “你自己呢？”徐枫问乔麦。

    “我？”乔麦愣了一下。徐枫说，对，你想不想？

    乔麦的眼中闪着光，大声道：“当然想了！只要咱们能够参赛，就算我一分钟都上不了场，一直坐在场边看着，也愿意！”

    “好。”徐枫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白纸。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在搞什么鬼，刚才的紧张感愈发强烈了。

    徐枫将白纸展开，上面是几行手写的字，看上去像是一封信。他念了出来：

    篮球队全体成员：

    你们好。

    我已向全市大赛组委会递交申请，并已获得通过。这是江州二中有史以来第一次参加这场盛会。为助你们一臂之力，我请到徐枫老师，担任教练一职。祝你们度过一个精彩的赛季。

    另：乔麦，以后别再冒充别人了，做你自己就挺好。下周一集体朝会，将会对你进行通报批评，提前跟你透露一下。够意思吧？

    校长  夏铭

    徐枫把纸折好，放回怀中。众人全都听傻了，偌大的篮球馆安静了足足5秒钟。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但5秒钟后，他们欢呼起来。声音大到惊醒了门口打瞌睡的老大爷。徐枫的脸上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乔麦站在狂欢的人群中，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这好像并不是梦。呆呆地望着徐枫，忽然发现，这个语文老师的眼神好像跟平常不一样了。他转过头寻找林天天，想知道她是否也发现了这一点，却发现林天天正看着自己。

    徐枫做了个静一静的手势，笑着说：“全体队员，明天下午同一时间在这儿集合。如果迟到……”

    众人都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笑容从徐枫的脸上消失的一瞬间。

    “如果迟到，相信我，以后你就再也不想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