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医和小刀

    “哟,队医上场了!”阎炎嬉皮笑脸地看着这个刚刚走上球场的白净少年。

    “你怎么知道我的外号?”

    “看在你那天帮我兄弟处理伤口的份上,一会儿我先放个水,让你进一个。”阎炎一脸轻松,仿佛忘了他们还落后18分,碰了碰齐寻的肩膀,“怎么样,够意思吧?”

    齐寻没有说话,带着一种奇特的笑容看着他,似乎觉得这个黑脸大汉挺有意思。

    “看我干嘛?我靠,不领情?”

    “领。”齐寻笑了一下,“领领领。”

    **********

    齐寻在三分线外持球。

    阎炎继续嬉笑着,主动上前兑现他放水的承诺。然而双脚还没站稳,齐寻已随一阵清风从他身边掠过,突入禁区,上篮得手。41比21。轻松得就像吉他手试音时随手弹出的和弦。

    阎炎感觉不太妙。尽管这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间,但是非常强烈。他定了定神,对场上的四个队友挤出一个笑容。

    “放个水。让他进一个,哈哈。”

    连高度近视的薛人杰都看得出阎炎在嘴硬——不是他想不想放水的问题,而是他根本就没有放水的机会,这个回合就结束了。

    二中所有人都懵了。乔麦当然也不例外。事实上,齐寻一直吸引着他的注意。

    哪怕是齐寻还在当裁判的上半场,乔麦的余光也始终没有离开过他。关注他奔跑的动作,判罚的尺度,彬彬有礼却不容置疑的手势。还有他漂亮的身材和笑容,吹哨时微微鼓起的腮帮。

    他的眼前不时地闪现昨天齐寻和小语站在一起的画面。当时他还帮她抱着拉拉队的衣服(要知道,以前小语总是拒绝乔麦帮她做各种事),看来他们关系不错。

    乔麦努力把这些画面赶出脑海,让思绪回到篮球。

    齐寻身材修长,步幅很大。与叶白的戏耍或大飞的挑衅不同,他的假动作没有任何花哨的意味。不需要把人晃倒在地,也不用蛮力将人顶飞。能过人,就够了。皮球轻巧地穿过两腿之间,在身前身后交替绕行,流畅得像一颗在专属轨道上运行了几百万年的小行星。

    更多的时候,连假动作都不需要。过人只用一步。第二步,人就走远了。

    他就像一道X射线,不知不觉间穿过你的身体。你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但你知道,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已经被他杀死了。

    二中穷尽了每一种可能的办法。乔麦和薛人杰身高根本不够,防他等于白送。Allen个子够了,力量吃亏。杜总身高力壮,速度跟不上。阎炎勉强能跟上,但是太容易被假动作欺骗,分分钟就被晃晕。

    乔麦明白,这再也不是拼命防守就能弥补的差距。

    “错位有两种。大打小,用身体和力量碾压。小打大,用速度和技巧突破。刚才大飞打乔麦,就是利用掩护,逼迫我们换防,形成错位。”程锦向林天天和小芒解释道,“可是这个叫队医的人,根本不需要任何掩护换防。”

    “为什么?”林天天问。

    “因为场上这5个人,他不管打谁,都是错位。”

    “那我们,不,是场上的他们……能做什么呢?”小芒眼睁睁看着阎炎又一次被轻松过掉,非常着急。

    程锦陷入了沉默。猫仔低头看表,希望指针能走得再快一点。

    “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和我们一样。”一旁的干豇豆说,“就是等待比赛结束。”

    **********

    终场哨是赵东方吹响的。作为下半场的裁判,他圆满完成了任务,虽然过程有些煎熬。没人知道最终的比分,因为分差实在太悬殊,场边的记分员尚小语早就放弃了翻牌子。这种做法很不专业,可根本没人在乎。

    另一个被放弃的规则,是出场球员的人数限制。谁也不知道三中从头到尾一共有多少人被换上场过。尤其最后一节,除了齐寻始终在场以外,其他主力、替补、替补中的替补、板凳席末端负责递毛巾的家伙,以及一些根本不是校队成员的普通三中学生,各路妖魔鬼怪,全都轮番上场凑了个热闹。

    二中就像公园里的草坪,谁上去都能踩上一脚,包括刚学会走路的婴儿、跳广场舞的阿姨和她们的狗。

    赵东方归还了哨子。齐寻说声谢谢,这次没用湿巾擦,直接揣进了兜里。然后向乔麦走了过去。

    “你那个球防得很聪明。”

    他说的是乔麦对大飞那记撤椅子。乔麦笑得有点尴尬。他知道齐寻是真心夸奖,但被一个刚刚才打得你满地找牙的人称赞“那个球防得很聪明”,未免有点怪怪的。就好像你考了倒数第一,结果全班第一拿起你的试卷端详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字不错”。

    小语递来一瓶矿泉水。这是拉拉队工作的一部分。乔麦想起过去她也曾这样给自己递水。然后他会在四周男男女女的起哄声中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一整瓶。这是每次班级比赛后的常规节目。现在,那些起哄的人都不知去哪儿了,她递来的水也不再是给他的。他看到齐寻非常自然地接了过去。

    齐寻没有打开那瓶水,把它转送给了乔麦。乔麦婉拒,这是你们学校给队员买的,我怎么能喝。齐寻说喝吧,算我请你的,没人管。小语对齐寻说,你别劝了,他这人就这样。齐寻对她笑了笑,那好吧。于是不再客气,喝了起来。

    观众纷纷离开,现场乱哄哄的。三人在球场中央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乔麦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口渴。正发着呆,小语忽然又递来一瓶水,已经喝了一半。

    你喝这个吧,她说,是我的。

    乔麦似乎有点意外。齐寻看着小语伸出的手,又看了看乔麦,没有说话,微笑着继续喝自己那瓶水。乔麦正要伸手去接,突然肋骨被人顶了一下。紧接着,怀里被塞了一瓶没打开过的矿泉水。

    是林天天。她笑了一下,喂,咱们球打不过人家,水还是管够的呀。齐寻和小语同时笑了起来。乔麦看了看林天天,又看看尚小语,心里隐约有种怪怪的感觉。具体怪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拧开林天天递来的水,仰起脑袋,任由粗壮的水流冲向咽喉。

    **********

    华灯初上,落叶纷飞,邱迟走过黄桷树街的天桥,回到二中校园。秋天真真切切地来临了。二中的住读生们正走出食堂,回到教室上晚自习,对刚刚发生在马路对面的球赛一无所知。

    邱迟慢慢走在校园里,不时回头,像在寻找某个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路上。

    下午他也去了三中,认认真真看完了全场,但没有和林天天他们站在一起,而是混在球场四周满满当当的人群里。在那里面,他还发现了几张熟脸。

    比如有个穿着满身logo的印花T恤,瘦得皮包骨头,一直吵吵嚷嚷的家伙。邱迟认出这人叫猴子,是海棠溪中学的控球后卫。旁边那个敦实一点的,是他们的得分后卫康康。大飞半场结束时一下场休息,猴子就故意靠在康康身上,作背身单打状,然后仰面跌倒,躺在地上狂笑,显然是在模仿大飞被乔麦撤椅子的糗样。

    大飞没有生气(至少没有表现出来),看样子跟他们很熟。猴子从地上弹起来,搂着大飞的肩膀说,兄弟,你们三中怎么吃饱了没事干,跟这种学校过家家?大飞说,我也没兴趣啊,还不都是队医的意思。

    当时三中至少已经领先30分了。

    猴子说,我要是二中的,一会儿回去就把鞋扔了,篮球气儿放了,球馆地板掀了,改成停车场,这辈子再也别出来丢人了。啊不对,二中有篮球馆吗?

    康康说,有的,听说一直当舞蹈教室用。猴子和大飞愉快地笑起来。

    邱迟当时就在他们身后。二中的篮球馆有很多用途,但唯独没用作舞蹈教室过,这一点他很清楚。但他没有说话。猴子和大飞又交换了几个关于“二中姐妹”的离谱段子。邱迟默默听着那些笑声,仍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说话的必要。这时,他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说,没必要说得这么夸张吧。

    是师大附中的大前锋靳汉松。猴子一看是他,偷偷翻了个白眼。靳汉松气定神闲地说,二中现在快落后四十分了,可你看他们的样子,跟比赛开始的时候几乎没有区别,每个回合都尽力而为。你们问问自己,换作你的球队,能做到吗?

    靳汉松身形魁梧,嗓音低沉,中气十足,一番话说得猴子哑口无言。去年全市大赛,海棠溪中学遭遇强敌外国语学校,从一开始就打得毫无斗志,打了15分钟就举手投降了,整个下半场沦为垃圾时间,最终惨败28分。要论不服输,还真不如今天的二中。猴子撇撇嘴,心里暗骂这靳呆子假正经,大好的兴致又被他破坏了。

    大飞冷笑一声,尽力而为?有个屁用。诺维茨基夺冠以前,难道不尽力而为?那为什么全世界都说他是软蛋?怎么拿了冠军以后就再也没人叫他软蛋了?还是那句话,竞技体育,菜是原罪。

    论球队实力,三中比师大附只强不弱,海棠溪在它们面前根本排不上号。正因如此,猴子才一声不吭,大飞却敢跟靳汉松叫板。邱迟在一旁听着,仍是一言不发。又听旁边一人笑道,说得好!竞技体育,菜是原罪。只不过,二中可能没你想得那么菜哦。

    说话之人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笑声尖利刺耳,一张嘴便露出两排乱糟糟的牙,像某种啮齿动物。邱迟并没见过此人。猴子、康康、大飞、靳汉松四人面面相觑,看来也都不认识。

    这人也不客气,狡黠一笑,接着说道,别看二中被虐成这个鬼样子,其实这几个人的能力并不差。胖胖中锋的技术相当好。射手没怎么找到出手机会,但出手的基本都进了。组织后卫身体差了点,不过脑子挺灵光。那黑大个儿嘛正好相反,脑子不太行,身体素质放在全市大赛上也都是一等一的。

    这人语速极快,一大堆句子从一口坏牙里争抢着蹦出来。听他说话,仿佛是在看他用十根手指狂敲键盘,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没人回应。他接着分析道,除了经验不足,二中唯一的问题,就是缺一个核心。一个有单打能力,能随时把球交给他的人。一个解决问题的人。要我说,如果有了这么一个人,虽然跟三中还有差距,但赢什么海棠溪之流,嘿嘿,应该不在话下。

    猴子终于大怒,厉声问他叫什么,哪个学校的。

    这人的喉咙里再次响起尖利刺耳的笑声,对猴子点了点头,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句,剑中赖一鸣,幸会幸会。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连同邱迟在内,都感一惊。靳汉松甚至立刻流露出肃然起敬的神情。

    一贯鼻孔朝天的大飞也不由得一震。没想到这场小小的友谊赛,竟然惊动了剑川中学。

    要知道,那可是江州最强的球队之一,总决赛的常客。连续两年在半决赛里淘汰三中,拿下最终的冠军。今年如果卫冕成功,就能实现大赛历史上首个三连冠。

    赖一鸣轻轻瞟了一眼大飞,笑道,外国语的黄金一代都升高三了,青木关今年的新人不怎么样,鱼城一群莽汉不足为惧,至于四十一中的双刀嘛,折了一把,丢了一把。能给我们制造一点点麻烦的,就只有贵校咯。

    大飞恍然大悟,原来此人今天是来试探三中的阵容。语气中带着几分敌意,笑道,那你今天不是白跑一趟?想看的都没看到吧。

    赖一鸣点点头,可不是吗,主力一个也没上场啊。不过,看看二队也不错,今年的新人还行嘛,包括你在内哦。大飞冷哼一声,心里暗骂,装什么大哥大,你自己不也是新人吗。

    靳汉松刚才听赖一鸣细数江州群雄,只字不提师大附中,心中颇不服气。又听他说今日表现如此恐怖的三中,上场的竟然一个主力都没有,只是二队,不禁又是一凛。环顾四周,忽然想到,那位传说中的三中最强之人,今天的确没有现身。

    **********

    邱迟还沉浸在刚才场边的所见所闻,埋头疾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栋办公楼前。天完全黑了。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些人、听到这些事了,今天突然重逢,仿佛将他吸入了一个黑漆漆的记忆现场。有点亲切,也有点让人畏惧。

    幸好,还有更多的画面,挡在那些记忆的前面——阎炎的死磕到底,薛人杰的神鬼莫测,Allen的一剑封喉,杜总的篮下之舞,乔麦的灵光乍现。靳汉松和赖一鸣说得没错,他们打得很差,完全不像一只真正的球队。但是从开始到最后,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

    恍惚之间,邱迟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自从刚才离开三中校园,他一直隐约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原来并非妄想。那声音非常温柔。而且喊的并不是“邱迟”二字,而是另一个名字。

    一个很久没听人喊过的名字。

    “你在叫我吗?”邱迟回头,昏暗中看不清那人远远的脸。

    “这里还有别人吗?”那人笑了笑。

    “你认错人了。”邱迟转过身,继续向前,径直走进了办公大楼,这个他平时绝对不想来的地方。

    “别走啊,你去哪儿?”那人也跟着进来了。

    邱迟头也不回地说:“拉屎。”

    那人愣了一下。邱迟真的径直走进了男厕所,拉开一个隔间,把自己锁在里面。他听到那人的脚步声也跟了进来。

    厕所里悄无声息。邱迟看了看这狭小的空间,觉得有点可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半晌,隔间外的人终于说话了。邱迟听到他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认出了这个笑声。

    是那个上半场当裁判,下半场登场后大杀四方,用无差别的错位单打摧毁了二中整支球队的家伙。邱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听见他们叫他“队医”。

    “抱歉这样一直跟在你后面……刚刚在球场边看到你,觉得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所以就一路跟过来,就想确认到底是不是……我去四十一中找过你,他们说你转学了。谁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没想到,居然是在二中。”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邱迟冷冷地说。

    齐寻没有说话,只尴尬地笑了笑。男厕所再次陷入寂静。邱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好吧。如果我认错人了……那么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吧。”

    邱迟没有回答。

    “如果你真的是……是我以为的那个人……那么你一定看得出来,二中不是一支烂队。你也一定知道,他们现在最缺的东西是什么。而能够把那样东西带给他们的,只有你。”

    隔间里还是没有声音。齐寻停顿了一下,再次开口的时候,忽然变得有点激动,甚至语无伦次起来。

    “我还想要告诉你,你当初答应……答应过我的事情,一直是我前进的动力!我真的很想很想,再跟你较量一次,在全市大赛的球场上!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走了。”

    邱迟听见齐寻向门外走去的脚步声。他把手伸向隔间的门锁。

    齐寻的最后一声呼喊从远处的楼道里传来,呼唤着那个刚才在夜色里喊过的名字,声音里饱含着少年人的热忱与激情:

    “小刀,球场见!”

    **********

    齐寻的脚步渐渐远去,终于消失。邱迟打开隔间的门,从厕所出来。办公大楼混杂着旧纸张和铁锈味道的空气。

    他走出这栋楼,在门口足足站了一分钟,然后转身重新进去。他走进电梯,按下了顶楼的按钮。

    那里是校长办公室。是这座校园里,他最不想去的一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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