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期考试

    距离最后一堂英语考试结束还有20分钟,乔麦的作文还没动笔。这次的题目是:假如你是李华,请给你的美国笔友Frank写一封信,描述自己梦想中的职业。

    “我想成为一名职业篮球运动员。”乔麦想了五分钟,写下两个简单的句子,“因为我喜欢打篮球。”

    他想起英语老师教的作文思路。在这一段,应该展开讲讲喜欢这份职业的理由。他想说“我十分享受与队友们并肩作战的感觉”,万幸还记得队友这个单词,但不知道并肩作战该怎么写。想来想去,只好写成“我喜欢和队友们在一起的时光”。

    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他想。

    但是,我真的想成为职业篮球运动员吗?乔麦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老实讲,他从来都没这个打算。甚至可以说,对于生活,对于未来,他没有任何打算。这么写只是因为对这个题材最熟悉而已。

    他忽然想到了林天天。那天在那棵大黄桷树下,林天天对他说,她很羡慕篮球队的大家,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而她自己连这都搞不清楚。

    现在她也正在另一间考场里,胡编乱造着自己“梦想中的职业”吧,乔麦想。她会写些什么呢?

    还有小语,乔麦从没和她聊过这个话题,可能是觉得这些抽象的大词离自己太远了吧。不知为什么,最近他只要一想到林天天,就会立刻也想一下小语。反过来也一样。

    只剩最后五分钟了。乔麦打算描述一下自己将成为一个怎样的篮球运动员。他引用了一句名言,“There is no I in TEAM”。字面意思是在team(团队)这个单词里,并没有I(我)这个字母,寓意是在团队面前,个人并不重要。

    他曾把这句话记在笔记本上。除了觉得其中的文字游戏很有趣,更重要的是,里面的每个单词都很简单。

    **********

    乔麦奋笔疾书的同时,邱迟已经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了20分钟的书了。

    上次月考他就提前交卷,为的是避开食堂的高峰期,舒舒服服吃了一份芽菜烧白。今天他又交得比谁都早,回到了一班的教室。

    一班的人和东西总是显得比其他班金贵,连教室都没有屈尊用来做考场,一片空空荡荡。邱迟环顾四周,体会着这难得的静谧与舒适。

    他从没喜欢过这里。

    老师们对“自愿”晚自习和“自愿”补课暧昧的暗示,美术音乐体育课被理所当然地占用的频率,课间整齐划一睡倒在桌上的死寂氛围,考试前后同学间暗自较劲的过度谦虚,前后黑板上方咬牙切齿的励志标语……还有,老韩。

    邱迟并不讨厌老韩。他知道,自己对这里的厌倦并不是某一个人的错。但是老韩三天两头的重点照顾和特殊关怀,确实渐渐让他感到难以招架。

    那天老韩透露要把他这样一位全班第39名当状元苗子来培养,又把他单独选去跟校长吃午饭,明摆着是要鼓励他奋发图强,已经够让他头疼了。前两天班长郝佳雯又像间谍一样过来敲了三下他的课桌,然后把他带到楼道里的僻静之处。

    她一脸神秘地向他宣布,他破格入选了老韩亲自挑选的“第一梯队”种子名单,以后不仅能获得各科老师们额外布置的练习和讲解,周末还可以去老师家里开小灶。

    “算你小子运气好,占了大便宜!”郝佳雯说。邱迟到现在都还记得她脸上无比兴奋的表情。

    考试结束的铃声终于拉响,一班的同学陆续从其他考场归来,脸上还带着因过度紧张而泛起的红晕。邱迟的同桌——那个头发厚得像摩托车头盔,总是低着头一声不响的女孩也回来了。

    今天不上晚自习,大家可以早早回家,享受一个完整的周末,像鱼儿跃出水面的一次短暂呼吸。那女孩开始收拾书包。

    邱迟把手中的书一合,递给她。女生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邱迟笑了笑,同桌一场,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个留作纪念吧。

    他把书翻到扉页,打算写几个字,却停住了,因为发现自己竟然写不来人家的名字。

    他知道1班有三个名字差不多的人,拿不准眼前这个女孩是叫雨晗、予涵还是羽寒,只好作罢,脸微微一红,就这样把书递给她。她一言不发地接过去,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有个小人儿,正努力把一块巨石推上山坡。

    她说了声谢谢,把书放进包里,离开了教室。甚至没有问他“留作纪念”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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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中全校迎来了一个没有作业与和功课的周末。代价是必须为等待半期考试的成绩而惶惶不安。对篮球队来说,这两天尤其难熬。乔麦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发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场考试的结果而失眠了。

    中考都没有让他紧张成这样。那时耳朵里也灌进了好多“这场考试将决定你的人生”之类的狠话,但那一切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是模糊的。这次则完全不同,它直接,具体,触手可及:这场考试无法决定他的人生,但可以决定他们能否参加全市大赛。

    直到周日晚上,跟着徐枫来到江州大学体育馆,参加全市大赛开幕式,为小组赛分组抽签时,乔麦都还在为此而忧虑,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抽到了一个怎样的小组。

    他走下台,发现二中众人的神色都有些无奈,就像是明天就要被抓去参加高考一样。问他们怎么了,杜总笑着说,大哥你是真会抽啊,一抽就抽个地狱难度。

    杜总指着大屏幕,你看,40个学校,分成8个组,每组两个晋级名额。咱们这组,一个名人堂,两个全明星,一个职业,再加一个菜鸟。

    乔麦往大屏幕一看,C组的5支球队分别是江州三中、师大附中、四十一中、海棠溪中学和江州二中。

    杜总用的是篮球游戏里的难度术语。三中是去年的四强球队,毫无疑问的“名人堂”级别,师大附和四十一中去年都打进了八强,堪称“全明星”级别。就连最差的海棠溪,去年也小组出线,挺进了十六强,今年势头只怕更猛。

    若不是有二中这个全市第一菜鸟队给大伙垫背,这组绝对算得上全员强者的死亡之组。

    会场一片喧闹,所有学校都在讨论自己的签运和形势。

    去年四强里的三个——剑中、青木关和外国语,都在各自的小组一骑绝尘,出线绝对不成问题,自是一派气定神闲。唯有三中,组内有师大附和四十一中两支劲旅,强敌环伺,出线形势不容乐观。

    可身在队伍中的齐寻却谈笑如常,脸上毫不紧张,也不跟C组其他三所学校的人寒暄,只是一个劲地向乔麦这边张望,似乎根本不把什么强敌放在眼里,最在意的反而是最弱的二中。

    齐寻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那个人,只觉得二中那边看起来怪怪的。大家都沉默着围在教练徐枫的四周,徐枫则埋头盯着手机。每过一会儿就抬头说句话,众人便小心翼翼地欢呼一下,然后又陷入沉默,不知在干些什么。

    “就差高一17班的了。”徐枫笑了笑,“孟老师动作有点慢,我催了半天,还没发过来。”

    众人的紧张到达了顶点。各班的半期考试成绩已陆续出炉,徐枫事先拜托了各位班主任,务必第一时间把队员们的成绩发过来。

    事实证明,突击“集训”的计划奏效了。

    猫仔、干豇豆、赵东方、程锦、小芒和Allen的年级排名都有30到100名的上升,杜总的三科国际课程测验分数也提高了。薛人杰上次就考得不错,起点太高,这回只进步了3名,脸上不免露出失望之情,但总算涉险过关。就连最让人担心的阎炎,也从1013名进步到了997名,突破了千人大关。

    现在,压力全在乔麦和林天天的身上了。

    徐枫的手机屏幕再次被点亮。“是孟老师。”

    众人心中都是一紧。徐枫看了一眼,笑道:“林天天,考得不错嘛,进步了140多名呢。”

    林天天虽然不上场打球,但也是篮球队的一员,成绩同样关系到球队的命运。众人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薛人杰心中飞快地一算,她这次比他的排名还高了(他记得队里每一个人上次月考的名次),羡慕不已,也暗暗痛恨自己发挥失常。

    “只发了林天天的吗?”阎炎急问,“乔麦跟她一个班啊。”

    “可能孟老师想卖个关子吧。”徐枫笑了笑,竟然也有点紧张,“我再问问她。”

    他拿起手机,输入文字。

    “乔麦呢?”

    10秒钟后,孟老师回复了一张成绩单表格截图,配了一句话。

    “你施了什么魔法?”

    徐枫收起手机,没有说话。众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等待着他的宣布。

    只见徐枫回头看了一眼大屏幕,喃喃道:“第一场就打师大附啊。真是难办呢……”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徐枫回过身,面对这一道道渴求的目光,终于露出了笑容。

    “全体都有!明天下午放学后,球馆集合!”

    **********

    乔麦在梦幻中度过了星期一的上午。

    直到此刻,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进步了206名。

    他无法在脑海中将这一事实具象化为某个画面,比如在操场上跑步,一口气超过了206个人,或是在拥堵的东水门大桥上,一脚油门超越了206辆车。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他还记得昨晚徐枫向大家公布这个数字时,二中众人爆发出的巨大欢呼。

    在那一刻,什么签运好坏、死亡之组、出线形势,统统都被抛在脑后,只剩下狂欢,仿佛他们已经获得了冠军。即使引起其他学校的侧目,也无所顾忌。

    也许在那些人眼中,这个不自量力的“女子中学”只是一粒炮灰,一个即将诞生的史上最大笑柄。

    他们不会知道,仅仅是为了站上这条起跑线,乔麦和他的朋友们就付出了多少努力。

    队员们感谢徐枫。他说这些只是他的分内之事,真要感谢,不如去感谢主动来当志愿者的邱迟吧。没他帮忙,你们可考不了这么好呢。

    于是现在,上午最后一道下课铃拉响后,乔麦和林天天约上了同在高一年级的阎炎、小芒、干豇豆和猫仔,打算一起去趟1班,当面向邱迟道谢。

    正午时分的教学楼人潮涌动,人们相约冲向食堂,乱哄哄一片生机。乔麦一行人走到楼下的中庭花园,突然停了下来。

    不只是他们,许多人都停了下来,抬起了头。

    他们看见对面三楼的走廊上有一个人,背着书包,双手抬着一张课桌,桌上倒扣着一把椅子,走出了高一1班的教室。

    正是邱迟。他微微颔首,目视前方,抱着这全部家当,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两栋教学楼间的空中走廊,走向了另一栋教学楼。

    那栋楼里全都是序号靠后的班级。

    乔麦一行人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不约而同心中一酸,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二中学生人人皆知,1班实行严酷的末位淘汰制,每次大考的最后10名都会被踢入后面的候补班级二班和三班,被他们的前5名替换掉,好比足球联赛的升降级规则。

    走廊上孤零零的邱迟,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公司裁掉的员工。乔麦和林天天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毕竟,在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复习阶段,是他一直在球馆陪他们自习,为他们答疑解惑,到头来反而把自己耽误了。

    现在,他们眼睁睁看着邱迟为他们而牺牲,却一点忙也帮不上。乔麦的心中无限痛惜,假如时光能倒流,哪怕篮球队参加不了全市大赛,也不愿牺牲邱迟这样一个无关的人。

    “真是个怪人啊。”旁边一个女生感叹道。

    这女生一副学霸长相,戴个红框眼镜,表情十分夸张,正是一班班长郝佳雯。她当了一辈子班长,初中时跟林天天一个班,两人关系不错。

    “郝班长,”林天天轻碰她的胳膊,“人家不就是一次没考好吗,干嘛人身攻击啊。”

    “啊?这还叫没考好?”郝佳雯一脸震惊,晃着脑袋,恨不得当场表演一出大跌眼镜。

    “啊?他这不是被……淘汰了吗……”乔麦疑道。

    “淘汰啥呀!淘汰的那几个,今天早自习就搬走了!”

    “那他这是干嘛呢?”

    “谁知道他发什么神经!半期考试前,我在办公室帮老韩,也就是我们班主任整理东西,他突然跑进来,问老韩,按照二中的规矩,如果考第一名,是不是想坐在哪儿就坐在哪儿。”

    “老韩怎么说?”

    “老韩当然特别高兴咯!说对呀,只要你好好考,想坐哪儿都行!坐讲台上、坐大操场主席台上都行!”郝佳雯模仿老韩一边抽烟一边说话的样子,对着自己的指缝狠狠嘬了一口,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然后呢?”

    “你们也看到了,他现在就走了呀!要坐到他想坐的地方去了!”郝佳雯双手抱在胸前,皱着眉头哼了一声,“真是的,我们班有什么不好?在我的治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嘛!”

    一楼中庭里的无数道目光紧紧跟随着邱迟的身影,都想看他这是要去哪儿。谁都没想到,他竟不偏不倚地走进了高一17班的教室。

    “他怎么坐到我们班去了?”林天天惊呼起来。

    “谁让老韩瞎答应人家来着!”郝佳雯耸耸肩,“他自己说的,考了年级第一,当然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喽。”

    “真是搞不懂在想什么……啊不过还挺帅的呢……”郝佳雯仰着脑袋感叹了几句,便同林天天告别,往食堂去了,边走边跟身旁的闺蜜继续念叨邱迟的名字。

    中庭里只留下乔麦一行人,耳边久久地回响着“年级第一”四个大字,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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