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

    关于大刀为什么叫大刀,有好几种说法。流传最广的一种,是他真的有一把大刀。前面说了,四十一中的学生身上带刀,并不稀奇。不过他的刀与别人不同。

    别人是□□、水果刀、美工刀、瑞士军刀,突出一个小字。而他的刀,是一把藏刀。见过的人说,刀身长20多公分,有弧度,锻造时用酥油和羚羊血淬火,太阳底下刀光一闪,亮得晃眼睛。刀柄用白银和黄铜打造,刻了云纹,还镶了块玛瑙。刀鞘用的是上好的牛皮,用皮绳扎紧,别在腰上。

    Allen打断杜总,不对啊,我怎么听说刀身是直的,刀柄用的就是寻常的牦牛骨,也没镶什么玛瑙。杜总笑笑,哎呀,说什么的都有嘛,反正咱们都没见过。

    另有一说,这大刀的外号,并非来自这把刀,而是因为他右手有一道吓人的刀疤,从手腕一刀划到胳膊肘。也有人讲,其实是因为他姓关,自诩关公后人,义薄云天,家里有一尊关二爷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塑像,每天出门前都要拜一拜,以求先人庇佑。

    阎炎说,我晓得,水浒里有个大刀关胜,也说自己是关公后人,不过那小子没什么真本事,无非是官儿做得大点,宋江就对他点头哈腰的,老子看不惯。

    行了行了,越扯越远了,Allen白了杜总和阎炎一眼。赶紧说正事儿吧。

    杜总笑道,好好好,言归正传。这大刀发育得早,一直比同龄人高出一头,初中就在老厂那一片混出了名堂。带队打班赛,一半时间在打球,一半时间在打架。打哪样都没输过。高一进了校队,迅速成为领军人物。现场看过他打球的人都说,这人只要往那儿一站,就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整个四十一中,全都拜倒在他的脚下,除了一个人。

    “小刀?”乔麦和阎炎脱口而出。

    Allen点点头,“也就是我们的同学——邱迟。”

    众人听到这里,也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还是有点难以相信。

    杜总问Allen,你已经确定了?

    Allen嗯了一声。他和杜总都只听过小刀的传说,从未见过其人。但去年二中有一位姓李的高二师兄,酷爱篮球,曾经逃课去看过四十一中的比赛。

    前一阵子的集训期间,林天天拍了很多训练照,其中一张里就有来给他们补课的邱迟。Allen把照片发给那位李师兄。此人如今已升入高三,正被关在恩桃山上备战高考。好在今天是周末,有半天的放风时间,打开手机,给Allen回复了四个字:卧槽,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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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总接着介绍。据说这小刀并非老厂子弟,甚至根本不是北岸那一带的人。他为什么跑这么大老远,去四十一中这么一个吓死人的学校读书,没人清楚。大家只知道,此人篮球实力非同小可,身材比大刀小一号,技术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配合默契无间,一个刚猛,一个锐利,宛如一对双刀,便有了小刀之名。

    去年的四十一中,就像一个赤手空拳的亡命徒手里突然多了两柄绝世好刀。小组赛第一场就把去年的16强球队石坪桥中学打了个77:32。双刀合力砍下62分,比对面一个队还多。就这样,四十一中开始了肆虐的征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史无前例地以小组头名出线,并且一跃成为了夺冠热门。

    人们开始把它和青木关相提并论,将它们视为仅有的两匹能撼动三大豪门的黑马。

    杜总终于又讲回了那场八强战,激动得喝口水缓了缓,接着说,刚才咱们不是讲到,四十一中最后输了比赛?大家都以为他们回去会重整旗鼓,明年卷土重来。没想到,就在输球当天,更衣室里就失控了。

    “怎么个失控法?”乔麦问。

    杜总一声长叹,脸上流露出痛惜的神色。话说青木关闻雷那记三分投中后,大刀因为恶意犯规被罚出场,余下的三分钟只剩小刀一人带队。结果他打得软弱无力,最终导致输球。据说一回更衣室,大刀就对他破口大骂,什么软蛋、怂包都是轻的,还有些词儿比这难听十倍。小刀一时受不了,就跟他动手了。其他队员也都不是好惹的货色,输了球心里有气,于是演变成一场两派互殴。

    Allen打断道,又不对了。我听说是大刀先动的手。因为小刀埋怨他打得太独了,如果多传球,早就赢了。大刀气不过,推了他一把。俩人就这么厮打起来。而且根本就不是什么互殴,而是十个打一个。那帮人都是四十一中老油条,跟大刀一起混了好多年。小刀一个外来人口,哪会有人帮他。

    杜总和Allen一人一个说法,众人都不知该信谁的。Allen生怕大家还不够糊涂似的,又补充了第三种说法,来自那位李师兄:青木关之战只是一个导火索,打架的根本原因,是双刀之间持续一个赛季的地位之争。单论球技,小刀其实略胜一筹。然而大刀更具领袖气质。两人表面和谐,其实矛盾一直在加深,是更衣室里的一颗定时炸弹。因为输球,这颗炸弹终于被引爆了。

    总而言之,不管什么原因,那天下午,四十一中的更衣室酿成了全市大赛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暴力事件——讽刺的是,这支以凶狠著称,每场球都会跟对手起冲突的球队,最大的一场冲突竟然来自球队内部。

    当时,四十一中的教练还在球场里跟对方教练交流。听到响动发觉不对劲,跑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更衣室乱作一团,十几个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伤,大刀的胸口、额头、嘴边,全都是血。小刀伤得最重,头被打破了,眼睛肿成一颗网球,趴在地上,背上全是脚印。

    据说,教练要送他去医院,他拒绝了。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更衣室,走出球馆,最后走出了校门。血从指间滴落在地上,铺成一根细细的红线。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杜总停了下来。众人全都陷入沉默。他们实在无法把这个戾气冲天的形象,跟那个文质彬彬、每天准时出现在球馆里,耐心地为他们补课的“1班的家伙”联系在一起。乔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呆地望着篮框出神。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杜总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惆怅。至于这人后来去了哪儿,又怎么会出现在二中,为什么这么热心地帮我们,还考了年级第一,然后又搬到了乔麦和林天天他们班,就都不得而知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过了很久,薛人杰突然问了一句,对了,说到林天天,她怎么没来?

    众人刚刚听得太专注,这时才发现,只有小芒和林天天不在。小芒是因为周末要上补习班,林天天则消失得毫无理由。大家纷纷看向乔麦。

    看我干嘛……乔麦愣了一下。大家还是继续看着他,仿佛在问,不看你看谁?

    乔麦有点不好意思,半天才说道,我叫了她的。但是她……她没理我。

    阎炎一脸坏笑地碰了碰乔麦的肩膀,又闹别扭了?这回又是为啥?

    乔麦苦笑了一下。我要是知道,还至于这样吗……

    **********

    乔麦的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昨天下午,当球馆里的人群逐渐消散,他也拖着疲惫的双腿,独自向教学楼走去,脑子里全是比赛最后时刻那三个该死的罚球。

    他是如此失魂落魄,甚至没有发现林天天其实一直走在他的旁边。他们一起走出球馆,一起回到教学楼,一起坐在放学后空空荡荡的教室里。

    你不回家吗,林天天问。乔麦抬起头,双眼无神地嗯了一声。林天天又说,我是问你回不回家。乔麦好像这回才听清楚,摇了摇头。一会儿再说吧。

    林天天又懂了。她知道,他又要“留下来上晚自习”了——即使今天是一个根本就没有晚自习的星期五。

    那你在这儿等等我,林天天说。反正你要去接的那位也没那么快放学,对吧?乔麦没有回答,望着窗外出神,也不知听没听见。

    林天天离开了教室。20分钟后窗外下起了小雨。她回来时,头发和肩膀湿漉漉的,泛着秋日的冷光。她提着一个小蛋糕,哼着一首轻松的歌,脸上带着笑容,走进教室的一瞬间,发现乔麦不见了。

    她的笑容也不见了,慢慢走回座位,心里有种失重的感觉。手中的蛋糕看上去就像一个笑话。她把它放在自己桌上,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门口。她并没有期待乔麦会出现在那里。

    之所以看那边,只因为那是三中的方向。

    这回她错了。

    乔麦没有去找小语。他踩着刚刚被雨水打湿的地面,跑回了篮球馆,把两辆手推车里的篮球全部倒在地上。它们像被剪断的珍珠项链一样蹦蹦跳跳,滚向四面八方。乔麦捡起其中一个,站上了罚球线。咣的一声,皮球弹框而出。面无表情地弯腰,捡起另一个。

    乔麦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直到整座校园的灯都熄灭,直到两只手臂酸得完全抬不起来。他的全部感官都瞄准篮框,甚至听不见球馆外越来越大的雨声。后面两天的周末时光也是这般度过——但那都是后话了,在这个大雨滂沱的时刻,林天天并不知道这些。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他没有在教室里等她。她把蛋糕盒子拆开,拿起两个黑色塑料叉子中的一个,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冰凉的抹茶带着微微的苦涩,和浓郁的芝士融化在一起。切成碎丁的雪梨增加了奇特的爽脆口感。在她每天带到学校来的早餐里,这款抹茶芝士蛋糕是乔麦最喜欢的一种。

    上次她只带了一个扇形的切块,用叉子把那尖尖的一角切给了他。乔麦一口下去,露出惊为天人的表情。林天天被这个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主要是笑他没见过世面(上一次这么笑,是两人在历史课上偷偷讲话,她发现他竟然不知道拿破仑也是一种蛋糕的名字)。笑完了,用叉子又切了一半给他吃。

    今天林天天买了不止一个切块,而是一整个蛋糕。她想,也许这能稍稍抚慰一下他失落的心情——在他去马路对面寻求更大的抚慰以前。她没有想到,乔麦并不需要抚慰。他只需要练习,疯狂地练习。

    无论如何,他没有如期出现在这里,失去了吃个痛快的机会。林天天吃了很大一块,赌气一样地继续吃着。这时她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你一个人吃得完吗?”

    “你管我?”林天天不耐烦地抬起头,忽然呆住了。

    是邱迟。教室里没有其他人了。从球馆回来,他就一直坐在角落的位子上看书。林天天刚才没有注意到他。

    “我吃不吃得完,关你什么事呀?”她又说了一句,然后把自己吓了一跳。坦率地讲,自己跟这个人并不算很熟,而且人家还帮过她的忙。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撒气。

    邱迟没有生气,合上书,从角落里走过来,坐到乔麦的位子上,全程死死盯着那个被吃了四分之一的蛋糕,鼻翼微微颤动,脸上有一种最纯粹的快乐和向往。

    “他们家的半熟芝士和法棍也很好,你买过吗?”他问。

    林天天眼睛一亮,疯狂点头。“同道中人呐!”刚才的不爽瞬间消失了一半。带着一点歉意,把另一只干净的叉子递给了邱迟。他说了声谢谢,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切了一块放进嘴里,闭起眼睛,露出享受的表情。

    这小子长得还挺不错嘛。林天天以前只把他当做一个古怪又孤僻的高冷学霸,敬而远之,此时终于有机会认真打量一番。邱迟忽然睁开眼睛,林天天赶紧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把脸转向窗外。

    雨越下越猛,像是几百只手在同时敲打窗玻璃。乔麦正在不远处的球馆里,一个球一个球地跟自己死磕。邱迟望着一片模糊的窗外,嘴里全是芝士的奶香,忽然问:“你有伞吗?”

    林天天摇了摇头。

    “那我们要在这儿,被困上一会儿了。”邱迟靠在乔麦的椅背上,懒洋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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