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男生，看见树叶就要跳起来摸，看见花坛就要蹦到上去跑，好端端的台阶不下，偏要踩着旁边的斜坡往下冲，噔噔噔觉得在施展轻功。明明两手空空走在路上，突然就是一个后仰跳投。
海棠溪中学的当家球星猴子，就是这种男生。
刚才他一招拜佛过人，本已将乔麦晃开，大可长驱直入，突进篮下。但他却后撤半步，原地秀了几个低手胯下运球，接一个360度抽球转身，再接一招背后换手，把自己抛向空中，身体扭成一个麻花，巧妙躲开阎炎的封盖，将球放入篮框。
费这么半天劲，最后也不过是两分进账。薛人杰摇摇头，觉得很不划算。
猴子却乐此不疲。似乎对他来说，把球投进篮框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更重要的是过程。而过程里最要紧的，是帅。
“我要对球迷的眼睛负责！”
海棠溪的主场球迷们没有辜负他的一片苦心。这所学校位置偏僻，跟二中隔了17个地铁站，全校只有两栋教学楼，操场跑道不足 400米，高考季发不出一张像样的战报。若不是去年在全市大赛挺进16强，江州其他地方的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所学校存在。
但它拥有全江州最好的球迷。
三面观众席挤得满满当当，细碎嘈杂的交谈织成混乱的声网，在球馆上空嗡嗡盘旋。男生们扯横幅，拉标语，什么“双星闪耀，制霸江州”“任你雨疏风骤，唯我海棠依旧”，一副志在必得的口气。女生们更是举着各色应援灯牌，甚至还给两位当家球星猴子和康康做了巨幅单人海报，手幅上写着“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康康康康，威震四方”。球馆的空调和换气设备拼命运转，空气仍然燥热得仿佛回到了夏天。
阎炎不禁感叹，这他妈才叫主场！同样是女生多的学校，怎么差别就那么大呢？
“想要签名的话，赛后在更衣室外边排队哦！”猴子得分后路过他俩身边，露出偶像般的迷人微笑，声音里有一种纯粹的癫狂，“你们俩谁得的分多，我就先给谁签！好不好呀？”
阎炎正琢磨着如何给他点教训，没想到下一回合又被他迎面来了个高难度反手拉杆上篮。
猴子在全场观众的尖叫声中飘然落地，张开纤瘦的双臂，闭着眼享受全场的欢呼，对着阎炎大笑：“我字写得不好，不要见怪啊！”
阎炎正要发怒，忽听得身旁有人大声赞道：“好球！”转头一看，居然是杜总。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比赛中是大忌。杜总却似乎毫不在意。下一回合，当他自己也被猴子晃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目送对方飞驰而过，一记风骚的果冻上篮拿下两分时，又忍不住大喊一声：“漂亮！”气得阎炎直跺脚，大哥你干嘛呢？跑场上看球来了？
比阎炎更气的是徐枫。第二节刚打了一半，二中已经16：29落后13分。杜总又被换下场了。
“你被人耍了，还给人叫好？”徐枫铁青着脸问。
“确实漂亮啊这球！”杜总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实在是忍不住要给他赞一个！”
徐枫有点无奈。“你这辈子是不是从来没生过气？”
杜总拧开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笑道：“打球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徐枫没有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杜总见大家神色都十分严肃，也只好收起笑容，露出“臣知错”的表情。这一下，反而把坐在板凳席最末端的邱迟逗笑了。
徐枫又问：“对面个子最高的也就到你眉毛这儿，你为什么不多打？”
杜总上一场独得26分，今天自然被重点照顾，一拿球就有两个人扑上来。于是他频频将球传回外线。
他笑道：“篮球是5对5的游戏。一个人被包夹了，那么必然有另一个人被放空。当然是传出去最合理咯。”
徐枫没有说话。战术上，杜总的决策也没什么错，可现在全队的气势被压制得很惨，作为球队领袖，显然应该站出来，打得更有侵略性。
远的不说，就说上一场，二中对靳汉松的包夹力度不比这强？可人家靳汉松，身上挂着三个人也要强攻得分，虽千万人吾往矣，把阎炎、干豇豆和赵东方全都打服了。
徐枫正沉吟着，只听杜总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而且老是我一个人打，多没意思……大家都打一打才好玩嘛。”
徐枫看着眼前这位白白胖胖的大少爷。再劣质的塑料凳都能被他坐出一种真皮沙发的质感。最初他以为，杜总那一脸憨厚的笑容、为对手喝彩的举动、松垮的防守态度、随意的进攻选择，都是一种消极抵抗，是想以“我不在乎”的态度来掩饰自己在攻防两端都被打爆的尴尬。
但现在，他不得不说服自己，这小子并不是在掩盖什么。
他是真不在乎。
对他来说，篮球只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仅此而已。他从不会因为被对手痛扁而感到羞辱，总是能抽离出来，从旁观者的视角获得愉悦。他在意的是有趣的过程，而不是咬紧牙关拼出一个好结果。因为对他来说，从小到大，所有好结果都来得太容易了。
他不喜欢拼尽全力，因为他从来没有体验过拼的感觉。
徐枫曾希望他能成为靳汉松，在最关键的时刻把整支球队扛在肩上。
现在，他知道了，这位少爷做不到。
“既然你喜欢看别人打球，那就留在这儿看吧。”
**********
23比40。上半场即将结束，二中已经落后了17分。
乔麦、阎炎和刚刚替换上场的干豇豆集三人之力，一人追，两人堵，终于在内线撑起一道屏障，阻止了猴子的狂飙突进。
海棠溪人才不多，只要遏制住当家球星的发挥，压力就小了一半。
只见猴子又一次腾空而起，直取篮框，面对三人合围，在空中将球向脑后潇洒地一甩。
球从人缝中钻出来，径直飞向外线，被一个身材矮壮的后卫接在手中。那是他的金牌搭档，得分后卫，海棠溪第一射手康康。
他就是压力的另一半。
二中的防线极度收缩，外线空无一人。康康三分出手，皮球应声入网。
23比43。上半场比赛结束了。
乔麦坐回替补席，在满场观众的狂欢和音乐声中，看了一眼板凳最末端的邱迟，他正坐在那儿若无其事地啃指甲。
“教练，要不要……让新队员上场试试？”乔麦问徐枫。
“还没到时候。”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乔麦有些着急。
徐枫看着球场，抬了一下眼镜。
“等你们能靠自己，追到只差10分的时候。”
**********
猴子上半场左冲右突，飞天遁地，一秒钟都没休息，没想到中场休息时间也不歇会儿，居然在场地中央表演花式运球。
皮球在他□□飞速穿梭，就像被人按了快进键，与地面碰撞发出机关枪一样的哒哒声。一套动作耍完，只见他轻轻一捞，将球甩向空中。落地反弹的一瞬间，扯开球衣下摆一兜，球一下钻了进去。他把球裹在球衣里，像个大大的啤酒肚。很拽地耸耸肩，球从肚子里掉了出来，观众席爆发出一阵笑声，他把右手放在左胸，优雅鞠躬，像一个谢幕的滑稽演员。
猴子耍完，康康又开始表演超远三分，开始是在三分线外一步，后来越投越远，竟一直退到中圈附近。每次命中，全场都发出震天欢呼。在娱乐观众方面，这对双子星真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二中众人坐在板凳席上，也忍不住抬头观看，既恨对方大战间隙还不忘歌舞升平，显然是压根没把自己当回事，又羡慕这满场的球迷和绝佳的主场氛围。
昨晚乔麦又跟林天天提了一次拉拉队的事。她一听见这三个字就来气，翻了个白眼，大哥，自己主场都没人来看，更别说海棠溪那么远的地方了。你就别做梦啦，还是去找你真正的拉拉队朋友去吧！
昨天她本来就有点感冒，晚上在操场又着了凉，今天请了假在家休息，一整天都没来上学。上午他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问候，都没回复。建队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缺席球队的活动。
休息时间结束。猴子和康康把双手放在耳畔，做出聆听的动作，观众席的欢呼又一次达到高潮——这是他们和球迷之间的默契。
他们在这震天的欢呼中回到场上。平日里两个不起眼的小屁孩，一个嘻嘻哈哈，一个憨憨傻傻，在这座球馆里，却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和巨星。
半场时间，20分分差。不能说一点机会都没有，但以二中目前的阵容和状态，实在看不到任何追得上来的迹象。
但猴子还是敏锐地发现，二中起了一点点小变化。
整个上半场，都是由薛人杰将球带过半场。而下半场一开始，却变成了Allen。
只见他慢悠悠地运着球走过中圈。领防他的人正是康康。
海棠溪众将赛前就有所耳闻，对面这个柔弱无骨的美少年，是二中队内仅次于杜总的第二得分点。康康不敢小视，守在三分线内一步，伏下身躯，等待着他。
他没有等到。
Allen根本没有走到三分线附近。刚过半场，脚后跟还踩着中圈边缘，居然直接出手！
康康目瞪口呆——超远三分！这不正是刚才中场休息时自己表演过的绝技！
全场都看傻了。要知道，一个是表演，一个是实战，面对的心理压力和技术难度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
观众席传来上百人同时吸气和低喊“卧槽”的声音。阎炎、干豇豆和乔麦也愣了半秒，赶紧冲到篮下卡位，准备拼抢篮板球。薛人杰有意退了几步，以防对手抢到篮板后发起快攻。
康康距离太远，根本来不及做出防守动作，眼睁睁看着皮球飞过头顶。Allen右臂高举，压住手腕，保持着出手的姿势，仿佛是一种明确的宣战。
他很清楚，虽然对方上半场得分最多的是猴子，但真正摧毁二中全队信心、让大家陷入绝望的致命一击，是最后时刻康康的那记三分。
他必须以更为震撼的方式做出回应，为球队止血——但他并没有把握。
这种超远投篮，投射技术和心理素质固然重要，可最关键的，也许是那一点点运气。
他愿意赌。
不进，无非浪费一次进攻机会；进了，就能大大提振士气，扭转颓势。
二中替补席全部站了起来，唯独杜总继续瘫坐在板凳上，表情平和。不是不在乎，而是因为相信。
Allen自己都没有的信心，他有。
过了半场，到处都是Allen的射程——对于这位老朋友，他始终相信这一点。
“唰。”
还差17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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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en的超远三分如同□□，瞬间压制了海棠溪主场喧天的噪音。观众席安静了下来，似乎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一神迹。全场只听见一声大喊：“牛逼！！！”
众人循声望去，喝彩之人竟是猴子。
正如杜总刚才为猴子的杂耍上篮叫好一样，现在猴子也原地蹦了起来，为Allen的三分绝技欢呼。又疯狂，又真诚，又荒谬，不知道的还以为进球的是他自己。欢呼完了立刻冲到康康身边，指着Allen激动地问：“康哥，这能忍？！”
康康猛烈摇头：“忍不了！”
“不还他一个，以后你在海棠溪怎么做人？！”
“做不了！”
说还就还。康康立刻带球过中场，迎着Allen的防守，同样踩着中圈边缘，直接出手！皮球划出一道超高弧线，全场再次屏息，目睹它重重砸在篮框上。
阎炎、干豇豆、乔麦和对方的内线球员同时跃起，争夺篮板。阎炎一把抓到，长传给薛人杰，后者趁乱快攻，上篮得手。分差变成15分。
康康摇了摇头，妈的，就差一点！猴子嬉皮笑脸地说，不会吧，我怎么看着差了十万八千里？康康瞪大眼睛，妈的，你等着！说着便重新发球，运到同一个位置，又扔一把。又是咣当一声，弹框而出。
就这样，康康竟连续尝试了六七个回合，每次都欠缺一点运气。二中抓住机会，阎炎保护篮板，乔麦和薛人杰发动快攻，竟逐渐将分差迫近至11分。
离徐枫的要求，只差1分了。
猴子和康康这对活宝，对逐渐迫近的分差毫不在意，神情中全无愤怒，只觉得好玩。一场严肃的比赛变成了两人间的一场游戏。似乎这场比赛打到现在，才终于有意思了一点点。
主场球迷们也有足够的耐心，看着康康又一次运球过半场，中圈出手。
“妈的，总该有了吧！”
弧线看上去和前三次没什么不同。
不过这次，人们听到的终于不再是皮球与篮框碰撞的声音，而是穿过篮网，清脆的一响。
32比46。分差回到了14分。全场观众积攒了好久的激情终于爆发。康康终于可以举起双臂，享受全场的膜拜。猴子又蹦了起来。
二中的队员们显得颇为沮丧。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好不容易才让分差逼近10分的节点，一夜回到解放前。
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猴子和康康已经玩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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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一认真起来，二中果然毫无还手之力。猴子接连上篮得手，二中仅凭借乔麦突破造成对方犯规搏来的罚球得到两分。比分变成了34比50。全场比赛还剩下最后的10分钟。
乔麦心中焦急，面对猴子的防守，凭借身体优势突入内线，一招回头望月，将球传向三分线外。
那个美少年神射手，又出手了。
但这一次，Allen没能延续他的神话。
同为射手的康康早已预判到这次投篮，高高跃起，一掌将球拍落。Allen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猴子捡到皮球，立刻运球向前狂奔，速度奇快。这种抢断后的一条龙快攻正是他的拿手好戏。许多观众都站了起来，提前欢呼着欣赏这一美景。
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后传来同样迅猛的脚步声。比他起步稍晚，但速度丝毫不逊于他。
是乔麦。
场上其余8人都被远远甩在身后，远远望着乔麦和猴子上演千里追击的戏码。转眼之间，两人从一开始相距十步，到五步，最终只差半步。
猴子已奔到篮下，起势上篮。
乔麦使出全身力气，单脚蹬地，腾空而起。
跨越全场的长途奔袭，仿佛都成了这一跳的助跑。他伸出右臂，张开五指，定要将猴子的上篮封盖下来。
可猴子根本就没有上篮。
他双手抱球，膝盖弯曲，佯装起跳，实则并未离开地面。一弯腰，乔麦直接从他身侧飞了出去，失去平衡，重重跌在场外。
猴子面对空篮，轻松得分。34比52。
乔麦跳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狠。像一朵拍打礁石的浪花，砸在木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接触地面的一侧身子一阵剧痛，继而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头顶的篮球架在顺时针高速旋转。耳朵嗡嗡闷响，一切嘈杂都化为乌有，像是突然被人扣上了一台降噪耳机。
为了盖帽，他跳得实在太高太猛了。过了好几秒钟，才重新听到了四周的声音——“哥们儿，没事儿吧？”是猴子在说话，声音十分关切。“乔麦，乔麦！”是阎炎和薛人杰。还有徐枫。隐约还听见一个女生的声音。睁眼一看，竟是林天天。
“你不是……生病了吗……”他想跟她说话，但一时竟说不出声。
眼前一片朦胧。他看到林天天身后还有一大堆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熟悉的是17班的李华，陌生的是13班阎炎和小芒的几个同学，还有1班班长郝佳雯和她的一帮闺蜜、杜总在国际部的不少朋友、程锦在高二年级的众多女粉丝、薛人杰的室友……
“拉拉队……”
没有人知道林天天是如何在短短一天时间内把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凑到一块，还说动他们跑这么大老远来客场当拉拉队的。几十号人也找不到地方坐，就这么挤在门口，引起一阵骚动。乔麦甚至分不清这是真的还是幻觉。
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尝试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腕，还好，应该没有骨折。腰也是好的，膝盖也没碎。那应该问题不大，只是摔得太重了。当他终于恢复神智，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替补席上。
“差18分了吧……”这是他清醒以后的第一句话。他没能阻止猴子的快攻，记得很清楚，比分应该是34比52了。赵东方点点头，是他和猫仔一起把他架回来的。
“那我还是得上……”乔麦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背部、屁股和大腿还是疼。他被猫仔按住了。
“你不能上。教练说了，你得休息。”猫仔的声音很温柔，“而且，已经不差18分咯。”
乔麦一看旁边的记分牌，比分已变成了42比52，只差10分了。不禁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
“谁替的我？”
“还能有谁？”赵东方笑道。他似乎有点激动。
乔麦向场上看去。一个修长的身影，立于三分线外，长枪白马，器宇轩昂。单手抓住皮球，一个箭步，过掉对面的小前锋。面对中锋的补防，根本不做任何假动作，直接急停，跳投出手。
干净利落，空心入网。
门口的二中拉拉队爆发出一阵狂热的尖叫。
“齐……齐寻！”乔麦喊了出来。
“乔麦，你脑子摔糊涂啦。”猫仔笑了笑，“这是咱们的新队员，邱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