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场哨音响起的那一刻，乔麦正低头盯着一团皱巴巴的餐巾纸。上面沾着一块混合了鲜血、汗水和鼻腔粘液的污迹，在掌中握着，慢慢变干。背上的汗也晾干了，扯破的衣领耷拉在胸口。要离开这里，现在正是时候。但他还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这场比赛本可以用其他的方式结束。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完美。

    球队两周前在海棠溪的出色表现成为了一粒种子。那些被林天天拖去现场的临时拉拉队员们，不仅带回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我们居然赢了！”），还把热情和期待播散到了整座校园。今天的二中篮球馆史无前例地被观众挤满。他们终于拥有了一个真正的主场。

    三中也来了不少人。浩浩荡荡地从马路对面过来，占据了观众席上数量可观的席位。开场前，乔麦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小语，远远地对她点了点头。她向他挥手，还笑着说了点什么。看口型是加油两个字。乔麦还记得当时自己有多么高兴。

    而现在，在这结束的时刻，他甚至无法确定，倘若时光可以倒流，自己还会不会希望她今天来到现场，目睹即将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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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赛的前半程，乔麦是坐在板凳上度过的。他看着齐寻身穿三中经典的金色客场球衣，如一道闪电在场上左冲右突，撕裂了教练徐枫精心布置的防线。

    前5分钟，齐寻几乎包揽了三中的全部得分——两记面对Allen的突破上篮，一次急停中投，以及被阎炎两次打手犯规后的四罚全中。

    但齐寻却高兴不起来。原因只有一个：没有一次得分是在邱迟的防守下完成的。

    二中派来与他对位的是Allen，负责补防的是阎炎。把他们打得再惨，也不能为他带来多少快感。

    他想要的，是与邱迟的正面对决。他的眼神充满渴望，仿佛在质问——

    你在躲什么，小刀？

    邱迟没有躲。

    他只是身背更为重要的任务——防守冯今九。到目前为止干得得还不错，寸步不离地贴在对方身边。而作为球队老大的九哥，一直在为齐寻助攻，自己一次也没出手。

    邱迟也没出手。不过，在他的牵制下，杜总挡拆得分，阎炎篮下捡漏，薛人杰空位中投，二中竟然紧紧咬住了比分，以14比18结束了第一节。

    齐寻向场边走去。与邱迟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在他耳边轻轻问道：“你什么时候防我？”

    邱迟指了一下二中的教练席：“他命令我防你的时候。”

    “好。”齐寻看了一眼教练席上的徐枫，脸上浮现出不容置疑的自信，“我会让他下这个命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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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比赛继续，位于板凳末端的乔麦仍然没能获得上场的机会。

    但球馆里最难受的人并不是他，而是Allen。这个倒霉蛋首节4投0中，一分未得，反被对手齐寻连砍10分。

    而且，他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只见齐寻接到控卫赵小川的传球，晃开Allen半步，走右路突入内线上篮。Allen被甩在身后，勉力追防不成，不得不伸手拉拽。

    皮球擦板入框，两分有效，加罚一球。

    这是Allen的第三次犯规。平心而论，他的外线防守能力并不算弱，在队中仅次于邱迟。可面对齐寻，还是束手无策。

    齐寻站上罚球线，转头又看了一眼徐枫。他不断冲击Allen的防守，就是想让对方的教练明白一件事——

    没人有资格防我。除了小刀。

    徐枫叫了暂停。

    五分钟后，当球员们重新回到场上，站在三分线弧顶迎接齐寻的人不再是Allen，而是邱迟。

    “小刀，换成小刀来防他了！”观众席里有人率先发现了这一变化，激动得喊了出来。消息迅速扩散，点燃了整座球馆。

    “队医” VS “小刀”。今年大赛最令人期待的对决，终于来了。

    齐寻双手交替运球，沉下重心，突然向右启动，邱迟也随之横移，跟住他的脚步。

    电光火石之间，齐寻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说不清的感觉。这一刻，他已等了很久。他不想让它这么快就结束。

    要是篮球场像足球场那么大就好了，他想。这样的话，他和邱迟的较量便可以纵贯全场，不止不休。

    可惜篮球场就这么点地方。只两三步，齐寻已从弧顶转移到右边侧翼。继续前进，想要突破邱迟的封锁，却猛然发现，面前的防守者变成了薛人杰。余光闪动，邱迟竟已回到了刚才的地方。

    刹那的分神没有逃过薛人杰的双眼。他抓住机会，伸手抄截。岂料指尖还未触球，齐寻已迅速回过神来，右手一兜，一个漂亮的背后运球，交到左手，顺势向前，突破了薛人杰的防守，来到禁区附近。

    这惊人的反应速度和纠错能力，令薛人杰为之一震。被过掉后，他也不再追击，迅速回到了原有的防守位置上。于是齐寻一进内线，面前又换成了挥舞着长臂和巨掌的阎炎。进攻时间即将耗尽，尚未博得足够的空间，只得强行出手。

    皮球弹框而出，被杜总摘下。

    “漂亮！”赵东方从替补席上一跃而起。比赛行将过半，二中总算第一次成功防住了齐寻。

    而他们依靠的，正是徐枫专门为他设计并演练已久的战术——

    区域联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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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防住齐寻，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我们全队的共同课题。”

    两周前的训练，徐枫掏出一卷易撕胶带，跑到篮框底下，弯着腰，在地上贴了起来。不一会儿，三分线内的地板就被他分割成五块。

    “你们防守的对象不再是人，而是区域。”

    徐枫把杜总和阎炎叫到篮下，守住两块禁区。再让Allen和薛人杰占据左右侧翼的两块。邱迟则游走于罚球线和三分线弧顶之间，护住中路。

    “当持球人进入你所在的区域，他就归你管了。而一旦他离开，不论干什么都跟你没关系。把他交给你的队友，千万别跟着。”

    徐枫指挥着扮演进攻方的替补球员们，帮助主力们演练防守阵型。

    “以前的盯人防守，是迎你的敌人。拍马上前，捉对厮杀。而区域联防，是守你的城池。一夫当关，人在城在。”

    五名主力队员一起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的乔麦也跟着点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自己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城池。

    大军压境的时候，他只是城楼下扫着尘土的闲杂人等。

    裁判吹响了上半场结束的哨音。

    “何必呢。”齐寻忍不住问邱迟，“你一个人就能防我。用得着费这么大劲？”

    “教练的安排，”邱迟耸了耸肩，淡淡一笑，“我有什么办法。”

    齐寻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有机会和小刀交手，结果每次不到三秒就换人了，根本不过瘾嘛。

    “张口闭口就是教练教练的，”他摇了摇头，苦笑道：“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听话了？”

    邱迟没有说话。却听旁边一人说道：“人刚凑齐没几天，就学会了联防。不简单。”

    转头一看，正是冯今九。

    “这算什么！”一旁的阎炎又来劲了，拍了拍冯今九钢铁一般的肩膀，“你们也想学？想学我们教你啊。”

    “不过，但愿你们教练没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冯今九将阎炎轻轻推开，向场边走去。侧头看了一眼记分牌。34比28，三中领先6分。这意味着，第二节单节他们只赢了两分。

    “什么事？”阎炎问。

    “联防，也不是万能的啊。”冯今九接过替补队员扔过来的毛巾，随手往椅子上一放。

    他还没出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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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llen坐在板凳上，垂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上半场打完，他已经7投0中了。在防守端，徐枫的变阵让他的日子好过了一点点，不用再独自承担防守齐寻的重任，只需守住自己的一片领地。

    可即便如此，他也身背4次犯规了。只要再犯一次，就会被罚下。

    队友们听完徐枫的战术安排，坐在位子上各自休息。Allen忽然想找人聊聊，却不知该找谁才好。他摘下了右手的腕带和护臂，仿佛是想让这条用来投篮的胳膊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这时他感觉到一只手掌搭在了他的肩上。

    手不是很大。凉凉的，很湿，掌心全是汗水。Allen对这触感很熟悉。他弟弟的手就是这样，常年都是湿湿的。拉二胡时旁边必须放一张手帕，随时擦干。但是弟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现在这个时间，他应该在补习英语。

    “哥。”

    回头一看，竟然真的是弟弟。苍白，瘦弱，小小的个头，穿着Allen初中时穿过的灰色连帽衫和深色牛仔裤，黑色板材眼镜腿上套着一对透明的防滑耳挂。显然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有些手足无措。他站在替补席后面，左手搭着Allen的肩膀，右手递过来一根香蕉。

    “我们生物老师说，香蕉含钾，能补充电解质，还能提供能量。好多运动员比赛中途都要吃一根香蕉。”

    “怎么没去上英语课？”Allen愣愣地接过那根香蕉，似乎对弟弟的出现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我和薯条一起偷跑出来了。”弟弟的脸上绽放出生平头一回当坏孩子的笑容，“放心，爸不知道。”

    Allen知道薯条这个人。是弟弟班上的倒数第一名，被班主任安排来和正数第一的弟弟做同桌。父亲对此很不欣赏。前途无量的儿子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他把薯条排除在弟弟的“邓巴数”之外。

    Allen往身后一看，一个面相很机灵的男孩，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正从里面掏出一根又一根香蕉，分发给二中的主力、替补、教练和球队经理，人人有份，人人开心。男孩显得非常兴奋，眼里闪着金光，仿佛在做一件特别自豪的事情。

    “他就是薯条！”弟弟笑着说，“你们前几场比赛他都看过。他说你投篮百发百中，专门带我来看你！”

    “要是爸妈发现你翘了补习班……”

    “放心吧哥，不会的！”

    裁判的哨声响了。Allen把香蕉皮剥开，咬了一大口，摸了摸弟弟的头，重新戴好护臂和腕带。他的呼吸正常，右手充满力量。

    下半场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