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儿转回头,深吸了一口气,绷了绷嘴唇,开口说道:
“好吧……既然被你识破,那我就如实相告,信不信、信多少由你。”
子杰依然逍遥地倚着门框,不以为然。
欢儿也没跟他计较,继续说道:
“我叫许欢,合家欢的欢。因为我的出现,外公、奶奶、爸爸、妈妈四个在人生旅途中不幸落单的人共同组成了两个小家、一个大家。呵呵,这世间不会有比我家更复杂的关系了——外公娶了奶奶,妈妈嫁给了二叔……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欢儿,又土又俗又像宠物犬,可是没办法,看在凝聚力的份上,我忍了。”
子杰刚听出那么一点儿感同身受,心有戚戚,却又被她那最后一句吐槽逗得想笑。
“之前,我跟你说自己是记者,也不算骗人。因为我已经联系了几家报馆,目前还在考察应聘,不久就会成为一名真正的记者。我说想要采访你也并非虚言,因为我确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
子杰也不搭话,只微扬眉眼,唇角挤出一丝似信非信的真诚。
“我是到了高中才知道自己这个奇葩的身世。那个时候,我特别想写一本小说,记录几位亲人传奇的人生经历,也写下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百转千回的凄美故事。
“可是那个时候,我想不出这个故事该有怎样的结局。而且,个中曲折扑朔迷离,我也想不明白。所以,这个故事一直在我心中萦绕,写得也是断断续续。
“如今,这个故事有了新的剧情。而且,我有机会再次参与这个故事的演绎。这一次,我希望自己有所作为,可以促成一个我期待的结局……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子杰动了动身子,挪了挪后背上的着力点,轻声问:
“为什么是我?”
“在我刚刚讲述的故事中,我爸爸——男一号,是因为依……你的玉老师落单的。而这一环又是我所说的最为扑朔迷离的部分。女一、男二的故事都有家人见证,唯有爸爸,一直困在谜团中。然而这次重逢,非但不是解困,反而……他的迷惑更多了,爸爸现在是心肺俱痛却毫无头绪。我想帮助他,而据爸爸说,在他的视线里,你是玉老师身边最为亲近的人。”
子杰没有否认。他思忖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挺身将重心移到屋内,踱步到画架前,反身跨坐在椅子上,双臂交叠伏在椅背上。
他看了眼欢儿,又将视线落在地砖上,沉声说:
“写小说我帮不了你,也不想帮。至于你爸爸,他有什么可迷惑的?久别重逢已是大幸,曾经如何又怎样?人就在你面前,爱她、护她、怨她、恨她,都是你此刻的心意。”
欢儿挪了挪身子,视线正对着子杰,认真地问:
“可你知道吗?她住着的地方是爸爸曾经的家。”
说着,欢儿扫视着墙上的画,“爸爸找了她二十多年,却在鬼使神差间,在那样的一座老宅里遇见了那样的一个她……这种情节,搁谁身上不迷惑?不过迷惑归迷惑,都这把年纪了,又是这般光景,纵有再不堪的过往,也生不出什么怨恨了。只是爸爸想要爱她护她,却不知从何入手……”
“爱她护她?”子杰笑了笑,“这个时候,你该护着的人是你妈吧?”
“要不怎么说我家奇葩呢!实话告诉你,就算爸爸要跟她在一起,甚至跟她结婚,我们家都不会有人反对!”说完,欢儿细细地留意着子杰的反应。
“呵呵,你家确实奇葩得可以写书了!不过你要真想这么写,我倒可以出份力!”子杰终于给了点积极的反馈。
“真的?”
“真的,这一点我可以承诺!”
“那可太好了!你预备如何出力?”
“我想……你之所以来找我,应该是觊觎我掌握的信息。”
“哈!哈哈!”欢儿大笑之后冷下脸说:
“很不幸,你又猜对了!”
子杰却是一脸的无所谓。
“你懂吗?男人太理智了就会很无趣。”
“请注意,你跑题了!”
“……哦……”欢儿瞥了一眼门外,收了收神,接着说:
“那么,依你之见,如果我爸爸想要跟她在一起,你的玉老师会接受吗?”
“……有难度……或许……很难。”
“为什么?”
“……这个……我也说不太清,就是有这种感觉。”
“你可能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所说的在一起是可以结婚的那种,不是姨娘或者什么外室……养在外边的你们是叫外室吧?”
“我们这里姨娘和外室也都是可以结婚的……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爸爸有妻子,有家庭。”
“可我爸爸的妻子和家庭愿意把他让给她……呃,你的玉老师。”
“呵……”子杰无奈地停顿了片刻,眯着眼,质疑道:
“你觉得,这是可以让的吗?”
“……我……”欢儿被问得有些语迟。
“再有,你说了这么多,我就想知道一点——这些,真的是你爸爸的想法和意愿吗?”
“……呃……是……我和妈妈的想法和意愿。”欢儿咬了咬嘴唇,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两个最直接的当事人,至少现在,都还没有你说的这些想法。那么,你这么卖力地琢磨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哦,写小说,可以。”
“写什么小说?我就是替爸爸着急……我不是欠了他一个心上人吗?结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我爸爸现在怎么做才更合适,或者更有意义?”
“……陪陪她吧,”子杰垂下双眸,黯然地说:
“……或许……她肯让他陪。”
“陪?”
“是的,陪伴。她现在什么也不缺,如果可以,先让你爸多陪陪她吧……这件事……别人都无能为力。”
读着子杰眼中的落莫,欢儿隐约明白,子杰口中的别人指的是他自己。
欢儿将双手交又搭在膝盖上,用力地拉伸着后背,视线则停留在对面的油画上。
凝思良久,她忽然扭过头问子杰:
“为什么?为什么你对她那么好?”
“好吗?呵呵……因为她对我好。”子杰一脸的骄傲。
“……可她为什么会对你好呢?”
“因为我人好呗!”子杰说着还直了直腰,酷酷地摆了个造型。
欢儿可没惯他毛病,撇着嘴笑道:
“要不要这么自恋呀你!”
子杰依言自恋地笑笑,就势瞥了一眼手表,侧步站起身,抖了抖皱起的裤腿,不客气地说:
“行啦,大记者!说好两个小时,现在已经超出很多了。我还有事,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吧,以后若有什么新的思路可以继续合作!”
“合作?比如呢?”
“通风报信,里应外合,见风使舵,见缝插针……你可以继续补充。”
“非常好,合作愉快!”
欢儿也站起身,将背包移到身侧,大方地伸出手。
子杰一愣,象征性地握了握。
“可是,我去哪儿找你呢?”
“呵呵……你不是已经摸透我的作息和行踪了吗?实在不行,就再踩一次脚呗!”
“哼!想得美!”欢儿笑着瞪了子杰一眼,又扫了一眼墙上的画,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在院门口,子杰冲远处的人力车招了招手。
等车的间隙,子杰转过身,郑重地警告欢儿:
“大记者,再次提醒你,这里真的不是什么桃花源。以后,千万不要随便跟陌生人回家,真的很危险!”
“我没有‘随便’,你也不是‘陌生人’。我相信爸爸的判断,所以相信玉老师的守护神!”
车到了,欢儿上车坐好,却又忽地扭过身,半眯着眼问:
“说,你到底是怎么猜到我的?”
“自己反思。”子杰拍了拍车子,示意车夫启步。
目送欢儿的车子走远,子杰转身锁上了院门,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可没走出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抬起胳膊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皱起了眉。
他转回身往回走,开门回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重新出门。
后街上,各家餐馆的门前都已热闹起来,陆续有客人进门了。
子杰走进一家名叫“老伙计”的饭馆,直奔前台。
前台的伙计老远便看见了他,扭身冲后厨喊了句什么,然后便低下头打开柜门,拿出一个棉布兜。
子杰走到柜台前时,伙计已撑开布兜候在那里,轻声说:
“林老师稍等,鸡汤马上出来。”
“嗯。”子杰边应边付了钱。
后厨的伙计端着一个瓦罐出来,直接放到布兜上。又从围裙的口袋中掏出一个纸包放进布兜,然后转身离去。
前台的伙计收好钱,小心地将布兜两侧提起,又在顶都拢起系好,紧实地打了个结。
“林老师慢走!”
“谢谢!”子杰一手托着布兜,一手抓着布兜上的结,确定抓牢了才松开下面托着的手。
离开“老伙计”,子杰拎着布兜,沿着后街走到一间烧饼铺,买了十个烧饼。
左手烧饼,右手鸡汤,子杰迎着街口那轮鸡蛋黄一样的落日悠闲地逛悠。
前面到了一个左转的窄巷,子杰在心里默默地跟落日道了别,扭身钻入窄巷。